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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江清月近人
■陳富強
孟浩然於唐玄宗開元年間離鄉赴洛陽,再漫遊吳越。據說孟浩然此遊是欲排遣仕途失意的悲憤,但具體時間不詳。不過,他卻以詩,留下深深的印記,一首是《問舟子》,另一首是《宿建德江》。相比之下,《宿建德江》流傳更廣,影響更大。詩共四句,20個字,可能是寫新安江流域最好的詩: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詩的意境無可挑剔,如果要翻譯成白話文,是這樣的:
把小船停靠在煙霧迷蒙的小洲,日暮時分新愁又湧上客子心頭。
曠野無邊無際遠天比樹還低沉,江水清清明月來和人相親相近。
新安江流域在1950年代末,其地形發生質的變化,主要是建設新安江水電站引起的。當時,在紫金灘建壩截流,壩後千山沉入湖底,形成千峰,即千島湖。而壩前的新安江,則依然保持原樣,但水質已出現變化,一是似乎更清了,後來成為一個著名純淨水的水源地。第二個變化是水溫,即使夏季高溫,江中水溫始終保持在17度左右,尤其是冬季,清晨江面上,水霧飄渺,江上的橋,泊岸的舟,兩岸的山,都只能隱約可見。這個景象,與孟浩然詩中第一句描寫的一致,也符合詩名所處的地理位置。
由於地形的特殊,現在的新安江鎮,也即建德城區,依江而建,兩邊都是山,相當於江在一道寬闊的狹穀裡,人們臨水而居,可建房屋的土地並不多。新安江鎮之前叫白沙鎮,早年,一座橫跨大江的石橋,也叫白沙大橋,白沙晨霧是建德一景。至於後來,改名新安江鎮,可能是因為新安江水電站建成以後,知名度漸漸擴大,因此就改名了,也算順其自然,但我還是覺得,白沙鎮的名字,似乎更多一些詩意。
我多次到建德出差,下榻處也多選擇江邊,客觀說,城區賓館酒店大多臨江而建,住宿也沒有太多可選。運氣好的時候,能要到一間完全臨江的房,躺在床上,就可眺江面。特別是晨看江面,有霧,對岸的房屋、樹木、遠山,江面上的小船,以及江邊浣紗的人,影影綽綽,彷彿一個虛幻的夢境。而夜晚則又是另一番景觀,明月照大江,映在流動的江水裡,撒下一江碎銀,月光被流水撕碎了,隨著水流向下奔湧。
新安江上的點點漁火,是九姓漁民留下的。現在大約只作為一種文化的遺存。說到九姓漁民,要從三江口說起。船行三都,蒼茫的蘭江從南邊奔流而來,與新安江合流,此地,江面陡然闊朗,浩淼如海。這裡是新安江、富春江和蘭江三江交匯,人稱三江口。「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指的就是這一片空曠寥闊的江天之色。
三江口素有九姓漁民第一村之譽,其實,這裡的漁民,早在新安江和富春江水電站大壩截流蓄水後,就陸續上岸了,不再以捕魚為生。九姓漁民通常是指陳、錢、孫、許、何、葉、林、李、袁。那時候,在江上討生活的「九姓漁民」,每家每戶大多有兩條船,大一點的「娘船」是家,停靠在避風灣裡,一般長12米,一家幾口吃穿睡覺全在裡面。我在三江口采風的時候,曾經和其中一位陳姓漁民後代聊過,他告訴我,那時,以船為家睡的是大通鋪,家裡人口多的,父母孩子七八口人都擠在一起。而他們的婚姻嫁娶,自然也是在船上。條件好一些的,結婚時父母會為兒子重新造一艘船。「分船」也就意味著分家。這時,夫妻倆開始自立門戶,組建新的小家庭。但更多時候,九姓漁民沒有條件分家,每天晚上,大家只能擠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伴隨悠悠的水聲進入夢鄉。
那麼,九姓漁民又從何而來?那位陳姓漁民後代說,其實這個問題一直有爭議,民俗學界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他們九姓後代還是比較認同第三種說法。他送給我一部建德民俗讀物,我找到其中關於九姓漁民來歷的內容,歸納一下,大概有如下三種說法,第一種是說他們是南宋亡國士大夫的遺種。南宋都杭,士大夫們對嚴州山水都很熟悉,亡國後來此避世。民國《建德縣誌》有記載:「兩槳一舟,自成眷屬;淺斟低唱外別無他長,俗稱九姓漁船,亦稱茭白船,言止能助人清談而已。」第二種說法,他們是明朝歌伎之後。明朝時官紳富戶之家皆愛私蓄戲班歌伎,一旦主家破落,其藝班只能流落江上,而其中多來自江山縣之富戶人家,故又稱之為「江山船」。此外,還有一種說法,也就是九姓後代普遍認同的一種說法,認為他們是明初陳友諒及其部屬的後裔。朱元璋登基建立明朝後,將當年打敗的陳友諒旗下九姓部屬貶為賤民,並規定必須以船為家,永世不得上岸,九姓漁民由此在江上出現。
從歷史文獻的記載來看,相比之下,前兩種說法顯然被賦予了過多的詩意,第三種說法則較為流行,也被九姓漁民們自己所認可。至今,九姓漁民中還流傳著一首漁歌:「老子嚴江七十翁,一生一世住船篷。早年打敗朱洪武,五百年前真威風。」蒼涼唱腔裡,是道不盡的驕傲和無奈。
不管是哪種說法,九姓漁民的故事,後來被搬上了舞台,只不過,這個舞台是一座名叫月亮島的江心小島,整個小島,皆為實景舞台。所創作的主題為「江清月近人」,分為五幕,分別在五個不同的實景地演出。構思與背景頗為新奇。第一幕劇情從建德人說起。而建德人則是人類考古史上的一個重大發現。
1974年冬,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聯合浙江省博物館的專家,在建德市李家鎮新橋村烏龜洞裡,發掘出一枚古人類的牙齒化石及大量古脊椎動物化石。經過鑒定,這枚人牙化石距今約有5萬年左右的歷史,被中國科學院正式命名為「建德人」。「建德人」是在浙江省境內首次發現的「新人階段」的古人類化石。從此,浙江的歷史一下子往前推進了4萬多年,建德也成為浙江歷史的源頭。有學者認為,建德人就是浙江的原始民族——越族的祖先。
從考古學意義而言,建德人令人肅然起敬。所以,當我在月亮島上觀看「江清月近人」實景演出時,心懷崇敬之情。創作者們通過藝術手法,將史前遠古的部落活動,盛唐千年詩路盛況,元末明初的戰亂景象,九姓漁民婚俗場景,以及新安江畔的愛情故事,演繹得出神入化。
每次借宿新安江畔,我都會去江邊綠道跑上幾公里。清涼的風從江上吹來,泊岸的小舟,總會讓我想起孟浩然曾經泛舟新安江上,讓我在心裡吟誦他的《問舟子》:
向夕問舟子,前程複幾多。
灣頭正堪泊,淮裡足風波。
這首詩歌裡,可見詩人的心情,稍顯惆悵寂寞,甚至有些黯然悲觀。不過,新安江的景色,也多少讓詩人有些釋懷,等他寫下《宿建德江》,隱約可聞詩人的心情已經稍顯晴朗。孟浩然留在建德的一段短暫時光,雖處於仕途坎坷,卻也有千古絕唱流芳,不失為另一種不可多得的人生曆練。流水千年,時光終被風吹雨打,卻能留住不朽名篇,開一代盛唐田園山水詩派之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