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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猶如夢中的螢橋
■邱傑
我十七歲,我獨行於螢橋。
但是螢橋而今安在?爬梳文史紀錄所載是有螢橋,卻與記憶中畫面完全無從套疊,我昔時行走的橋究竟是螢橋嗎?
彼時我攜帶一枝用竹筷綁著五毛錢筆尖的沾水筆,外加一罐墨汁,前往完全陌生的大台北都會謀生,住過幾個出版社,其中廈門街的一處住得稍久,得有日夜埋首趕畫稿之外的若干片段時間,乃有了如今這一段如夢之螢橋記憶。
我自出版社出門漫無目的穿街走巷,一面走一面頻頻回頭努力記住地景地標,以免回途走錯了路。就這樣來到了一條橋。
印象中這橋很長,橋下河水湍湍,橋面與水至少也有二十公尺高低差。
橋側的欄杆是洗石子並有美麗造型,吾人上橋往往難見橋之全貌,行走其上橋的欄杆便是美醜的唯一判別與評比,欄杆做得好就覺得是一條美麗之橋。我記得欄杆之美,還記住了這橋美而得以與之相得益彰的名:螢橋,多麼浪漫的名字啊,這使我連想到日本金澤的富山有冰見、雨晴等地名,同一等級的優雅。
除了螢橋,我還喜歡走逛廈門街、牯嶺街那一帶的街巷,民國五十年代那裡的街道大多都是老房子,一樓帶院子的居多,兩樓三四樓的已屬少見,幾乎沒有高樓大廈。街上有腳踏車、三輪車、公車,小客車和大型車不多,行走其間十分悠閒自在。牯嶺街的書棚一攤連一攤,簡直讓人走逛不完
可是當我回憶往事,螢橋的畫面卻與記載中真正的螢橋完全對不上來。
今天事實上已無螢橋這座橋,橋早被拆了,連同橋所通過的小溪也填了水泥鋪成道路。
橋所經過的小溪?咦?不是一條大大的河嗎?怎是小溪而且還可以填埋成馬路?
查證再三,教我有失去了初戀情人的破滅之感。原來螢橋是有,卻真的只座落在一條小小溪之上,不是兩側洗石子欄杆的水泥之橋,而是一條木造小橋,橋長只有幾公尺。
小小木橋,跨在清水如泉的小小溪上,周邊都是一片蒼翠濕地、沼澤、雜林,所以有魚,有螢。螢火蟲季節到了總是小小燈籠似的橋上橋下漫天飛舞,居住附近的日本人歡心觀賞,稱之為螢狩,但不是獵捕,只是日式詞彙。
從小住在當地的長者周宮俊,描述七十幾年前的場景說,「小時候大溝渠就在家旁邊,水很清澈,我常在水中抓魚,曾經一晚上釣了6、7條鱸魚,附近都是田地和菜園,橋畔的住戶只有我們一家,夏天夜晚,螢橋上都是『火金姑』一閃一閃,很多日本人喜歡在橋上觀賞。」
另一位周吉先生說,近三十年前,因為都市規劃而把螢橋拆了,溝渠蓋上水泥打上柏油,螢橋就此消失。
昔時螢橋果如其名之美啊。居民口中的大溝渠也罷,有鱸魚可釣的清清小溪也罷,已經變成了一條都市中數不盡的尋常馬路之一,有螢火蟲的營橋已一去不回。
可是,我走過的美麗欄杆之橋呢?
五十年代當我行走廈門街巷弄,或許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走過這條真正的螢橋而未察覺吧,我一定錯把另一條大橋當成螢橋,而且一錯六十年而不自知。那又是怎麼造成的差錯?那又是那一座橋呢?我聽說我的記憶之橋橋下之河有小舟款乃,有畫舫載著賓客,藝妓隨侍,三絃琴和笛聲伴著歌聲傳於河面,也伴著月光及燈影,人們在此縱情尋賞快意人生。我雖沒有親睹橋下畫舫之美,也未能親聞親見絃歌幽幽及佳人巧笑、酒客豪情,卻也可以想像著這樣的場景就在我所行過的美麗欄杆之橋下。但那又是那一座橋呢?
我唯有借助谷歌協助拼湊,從地圖中併貼少年的我的行走軌跡,我或許把那中正橋當成螢橋了。
中正橋原來就是川端橋,這還真是意外。中正橋是車來車往的水泥大橋,成日車聲轟然如雷,但當她還是川端橋時期,想必人車不多,想必一如日本人喜歡的那個建橋也不忘美感元素調調而美麗了欄杆,附近有酒肆紀州庵,供應高等料理名酒,藝妓候召坐著三輪車或私家車款款而來,這樣的想像,畫舫絃歌的畫面也就浮現出來了
真正的螢橋或許我也走過不知多少回。只一條小溪上的小小木橋,少年之我望之無感也是正常,就如同螢橋之被拆,小溪之被填成路面的行為,也是同樣被認為合理之正常。
耆老周吉先生說,汀洲路日治時期原是萬新鐵路,泉州街口有個渡船頭,當時沒有河堤,有時會淹大水。渡船頭,碼頭……,渡船碼頭和遊河小舟畫舫的碼頭不同一個款樣,或許這又是另一個畫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