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常山
她很敏感於自己水腫的身材,一次去菜市場買菜,攤販認出她,等她離開,還在聽力範圍內,攤販惡毒評論她發福的主婦身材,說:「那個就是阿滿,肥得像頭豬。」她怒火上升想採取暴力教訓人。
怎麼這樣損人,她從此記住這一攤,發誓永遠不再來買,買菜故意繞過去。其實她才六十多公斤,只因為一百四十五公分矮,看來顯胖,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那個菜販,如此惡意攻擊,但是生活上不快活的事情太多了,氣歸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進入五月,她寫了字條給女兒美里,要她下班後,到旁邊大賣場的生鮮蔬果架繞繞看,也許可以買到五股區來的綠竹筍,嫩白的顏色,剝好殼的,而且貴森森。
事實上是機會很低,她也知道,童年時候在五股山區的觀音坑的那條山路,總是有人在賣綠竹筍,那種鮮脆多汁讓她瞬間知道暮春來了。
美里永遠不會知道,她小時候那成堆的還帶著泥土的、褐色水潤綠竹筍有多麼好吃,小時候住在觀音坑的那條山路,走路半小時出山,淡水河的支流在她老家那邊,以她童年的眼光來看是很大一條溪水,他們一夥頑童,跟著隔壁十二歲個子已經很高的阿堂哥就去釣魚,阿堂對釣魚技術土法煉鋼,但是知道魚性,常嘩啦嘩啦釣上一尾大魚,通常是又肥又滑溜溜的草魚,一兩斤重順手就問路過的大人要不要,賣得三或五元,他們一夥呼嘯而過就去鎮上的小雜貨店買零食吃,這會兒阿滿心裡自己念叨著,要趁早去傳統市場,看看是否還有帶殼的綠竹筍賣,抬頭看時鐘剛過九點,也許運氣好還有,也不顧得這菜販今早批來罕見的綠竹筍,也許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觀音山上的綠竹筍,有就好了,她昨天就已經先小火幾小時慢燉了帶骨頭的小排骨湯,清爽甘甜,女兒美里讚不絕口。
夏天就該這樣吃喝,清爽的當季蔬果,可是自從搬家到台北市後她就覺得好孤單,陪伴自己的、單身已經五十五歲的大女兒美里,要她放棄跟弟弟、獨生兒子德明、媳婦素玲同住,搬家來大龍峒定居後,她的生命少了那綠色的田園莊稼的底色,讓她一下子失去重心。
美里買的大樓住宅在大同區重慶北路三段巷弄內,是都市更新後的,與旁邊六、七十年的「販厝」相比鶴立雞群,大樓有二十四小時保全,像是住大飯店,可是她住得好不習慣,像是她的小監獄。
權狀四十坪、公設四成,只有實際二十四坪又隔成三個小房間,每房三坪(主臥室有附加浴室算七坪,美里的孝心,讓給老母親住)加上客廳廚房、後陽台等,她真的有住在鴿子籠裡面,她身材偏向矮胖,迴身困難,想起童年在五股山區的清涼與廣大天地,她覺得無言落寞。
白天只有她看家,好生寂寞,常常看著壁上時鐘,時間好慢,外人看著她住豪宅心裡羨慕,哪知道她寧可回到昔日農業時代的、童年時代住過的土角厝。
女兒知道她愛好大自然,告訴她快過八十歲了,老人家了不要亂跑,於是把靠前庭院的那個主臥室房間給她,有個大窗子可以推開,矮矮的前陽台幫她布置了幾盆小盆栽,桂花、玫瑰、七里香等會開花的盆栽,香氣盈滿的真實植物,只有這種生命力讓她起勁,雖然啊,寥寥幾盆,聊勝於無。
她又在菜市場買了盆小紅辣椒、羅勒葉,羅勒是女兒說的,她只認得是九層塔,有時候女兒准許她週日下廚,她炒盤文蛤起鍋,三杯大蒜醬油,起鍋前隨手摘了紅通通的小辣椒與撒把九層塔,秀色可餐,誘人多吃一碗白飯。
那次美里為了化解她與媳婦素玲的婆媳冷戰,好說歹說,她算點頭同意,另外一方面也是她的小心眼,心中有近乎報復感的得意,因為她負氣從蘆洲三和路的舊公寓兒子德明家搬來,成為台北市區大龍峒居民之後,婆媳就迴避見面也就不說話,電話也從不打來問候。
這天算是婆媳和解家聚,特別加菜,其他三個嫁到遠地的女兒美玉、美淑、美穎不克參加,德明帶最年幼的孫女思瑀一起來這幢豪宅家聚,素玲本不想來,但是早聽說丈夫德明的大姊美里會賺錢,住進大同區豪宅,勉強跟著來吃頓飯,加上大姑美里電話不斷,她也不好意思,好吧,來看看婆婆有多麼好命。
這排行老大的大姑的確有財運,看著靠近大稻埕的台北市民族西路巷弄內這棟外表嚇人的豪宅,還真的很氣派,一樓還有高規格的二十四小時的保全,蠻稱頭的,只是參觀後素玲笑出來,裡面住得窄小極了,果然是鴿子籠,素玲知道婆婆喜歡霸占空間的本性,這樣一來,她也有種莫名的、近乎報復的快感。
其實阿滿的命不錯的,雖然是童養媳,但是小時候並沒有像是其他的童養媳那樣挨餓、被體罰虐待,婆婆是她遠房表姑媽,只有生表哥一個獨生子,為了讓表哥傳宗接代,就與親生父親商量,她是第四個女兒,本來親爹娘就不想養這麼多女兒,她很快被出養,變成表姑的養女,親族都知道以後要嫁給表哥正順的。
十六歲就被「送作堆」,表哥正順變成枕邊人,這種奇怪的親屬關係的改變,阿滿這命運,要怎麼說好呢?算是從小長大的原生家庭,生父生母的家反而是遠房的陌生人了,而說穿了娘家就是婆婆家,也就是表姑媽家,講給孫子輩,他們都糊塗了。
那個農業社會的年代,童養媳制度普遍,阿滿自己倒也不覺委屈,只是內心念到婆婆性情好,疼愛她,一次與正順口角,婆婆在隔壁房間聽到,竟然衝出來往親生兒子當胸一拳大聲罵兒子:「你那麼大聲幹什麼?阿滿是你牽手,你不疼惜某還敢大小聲!」
正順看到老媽出聲干涉,轉頭就出門,有什麼不滿晚上再算帳。
嚴格講他們婚姻生活不能不說還算美滿,與新一世代的媳婦的女權高張當然不能比較,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那個年代苦命的農村婦女,她生了四女一男五個孩子,正順在這麼大的家庭扮演養家活口的家長供應角色,很辛苦,而且除了脾氣急躁一些,沒有什麼太大缺點,開個計程車,在那個年代沒有捷運和公車到山村來,往往晚上載完最後一批都市乘客,八點休息回家,山村已經蛙鼓蟲鳴一片了。
除了長女美里念了大學,女孩子高學歷變成眼光高,沒有嫁出去之外,另外兩個女兒嫁到台北市區,都過得不錯。
白天關在大龍峒豪宅的鴿子籠(好矛盾的說法啊),阿滿腦海裡常回到過去,記得一個過去的老家熱鬧家聚,她一個女人,生命中有所謂開懷暢飲,老爸(養父)那晚的歡唱,莫過如此,在五股坑鄉下人家,空間很大,也是大家都習慣了,引發竹叢林間騷動也無妨,七月盛夏夜晚一縷清風,迴盪在大自然,真正是夏夜的無邊清夢。
阿滿那時才七歲吧,看男人們人人舉杯暢飲,桌上的綠竹筍沙拉已經被吃光了,的確是很好的下酒菜,失望的阿滿起身離開土角厝,起往屋後小水溝邊、雜草瀰漫、螢火點點的黑暗處,去探險,清風吹竹葉,竹葉沙沙聲音彷如小雨水滴下,仔細看,哪有真正下雨?抬頭仰望看見明月,當頭罩,今夕何夕啊,轉眼我也八十歲了,阿滿內心嘀咕:「神啊,我只想在此女兒的新房子長久居住下來,昔日陪伴丈夫飲酒對弈的美好時光,或者林間散步閒暇日子,都一去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