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不是新聞的「新聞」

■敖古仁

一直以為,「新聞」是個和製的漢詞,源自英文單字news的翻譯,對中文來說是個新詞,但是重讀「紅樓夢」以後才發覺,這實在是一項誤解。

「紅樓夢」首回,賈雨村見了甄士隱即連忙陪笑說:「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同回中的元宵夜,甄士隱的幼女,甄英蓮,也就是後來的香菱,讓拐子偷了去,「當下哄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新聞乙詞又出現了一次。不只第一回,後來的第二、三十六、三十九、四十八、五十七、七十八、八十及百十七回等回目中也都能見到「新聞」這個詞彙,其義可以望文生義,均為說者自認新奇,而聽者還不知曉的新消息,和現今比較偏向由官方或商業新聞媒體發佈的新聞有所不同。所以我是少見多怪,錯把不是新聞的「新聞」當成新聞了。果然,後來閱讀其他的明清章回小說時,不時又見「新聞」這個似新實舊的漢詞。

究竟為什麼會有這個誤解?一回想,才發覺可回溯自大二時必選修的第二外國語,日文。在日語教課書裡就有「新聞」這個日文漢詞,其義為報紙。當時,我就有些好奇這個日詞的意思怎麼和英文的news,以及中文那麼相像,而發音又類似閩南語,心想其間必然存在某種關聯,不過因為當時已經有太多的選課和課外活動,這個小疑問也就輕輕擱下了。如今得空,因緣俱足,正好細究這個冷「新聞」的出身。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司馬遷自言,他審視漢朝開國功臣們受封侯位,而又失掉爵位的原因後,不禁感歎:「異哉新聞!」對我來說,真地是新聞,原來「新聞」乙詞早在兩千一百年前的西漢時期,已經是一個流行的普通名詞,不僅通行於當代,綿延傳世,以迄明清時期,其義千年不異。

唐代起,一種通稱為「邸報」的古代報紙開始出現,是為現代報紙的濫觴,並且不斷發展,直到清朝滅亡。南宋趙升在「朝野類要」乙書中記載:「邊報,系沿邊州郡,列日具幹事人探報平安事宜,實封申尚書省樞密院;朝報,日出事宜也,每日門下後省編定,請給事判報,方行下都進奏院,報行天下。其有所謂內探、省探、衙探之類,皆衷私小報,率有漏泄之禁,故隱而號之曰新聞。」由此得知,宋代發行的邸報,時稱朝報,已經商品化;當時商鋪上出售的朝報是以老百姓為讀者,並且為了防止擅自增加不應抄傳的內容,還命令各地各級官員充當發行朝報的「保頭人」,於是由內探、省探、衙探之類的「情報販子」提供新聞來源,以營利為目的小報新聞於焉興起。自此,「新聞」乙詞除了新知逸聞的通行義外,還可另指有別於官方新聞的小道消息。清乾隆年間,清廷委託北京的民營報房定期印刷發行「京報」,算是最接近現代報紙型式的大眾傳播媒體,不過因為仍缺「記者」自由採訪、評論的新聞,只能算是粗具現代報紙的雛型。直到1815年8月5日,漢名為米憐(William Milne)的英國傳教士在馬六甲創辦一份名為「察世俗每月統紀傳」的中文月刊,作為他對華傳教的主要工具,因此開啟近代的中文新聞事業;1821年4月9日,「察世俗每月統紀傳」刊出一幀名為「事痘娘娘懸人環運圖」的插圖,是為新聞搭配圖片發行的開始。

所以,綜合言之,「新聞」乙詞其實包括以下涵義:一是新近聽到的消息或是社會上發生的事件。也可用來指稱新知識,如蘇東坡在「次韻高要令劉湜峽山寺見寄」中的詩句:「新聞妙無多,舊學閒可束。」或是如前所述,有別於官方朝報的小報。現今則通指報紙、廣播、電視及通訊社報導的訊息。

但是,就我對「聞」字的了解,那個字不是嗅覺方面的字義嗎,怎麼又轉變成「聽」的意義?原來我又誤解了。

在甲骨文中,「聞」字象人以手掩口,豎起耳朵靜聽之形,所以「聞」字本來就是「聽」的意思。到了金文,「聞」字轉為形聲字,從「耳」、「昏」聲,或是「門」、「耳」聲,就此定形,沿用至今。「說文解字」說:「聞,知聞也。」

「聞」字古音讀如「問」字,「聞」、「問」字同源,欲聞則問,既問得聞,清代訓詁學者王念孫說:「『聞』即『問』字也,言不問,則所知之事少也」又像是毛公鼎的金文中,「聞」字也可假借為昏庸的「昏」。

戰國末年,「韓非子‧十過」篇中記載:「共王駕而自往,入其幄中,聞酒臭而還。」由此推測,「聞」字在戰國時期已經有了嗅覺的意思。直到宋、元時期,表示感知狀態的「聞」與表示動作的「嗅」字呈現共存的態勢。以降,「聞」逐漸取代「嗅」字,成為嗅覺動詞的核心詞。不過,「聞」字表示感知狀態的用例仍比表示具體動作的用例要多。到了明、清時期,「聞」字已經普遍用來表示嗅覺,表示聽覺本義的「聞」字已經很少出現。

然而,顯然「新聞」乙詞中的「聞」字仍保留他的本義。或許吧,不問不聞,即昏。

小時,我總有個錯覺,以為報紙、廣播、電視上報導的新聞都是真實不虛,因此深信不疑,直到報禁解除,有線電視興起,社會越來越多元以後,我才漸漸明白,如果自己不夠積極,做個主動選擇新聞來源,判斷新聞真偽的閱聽者,我很容易失去辦識環境的主導權,成為新聞媒體宣傳下的盲從者。

唐時的孫處玄嘗言;「恨天下無書以廣新聞。」前世紀末,網路興起後,現代人的難題已經不是無書,沒有新聞,而是來自東(east)、西(west)、南(south)、北(north)四面八方的新聞(news)氾濫,得在浩如星海的新聞裡淘寶,篩選出自己感興趣或有需要的新聞。更有甚者,自媒體(self-media或we media)大興後,而AI(人工智慧)及Deep Fake(深偽技術)的仿真又越來越精進,我們更面臨各類假新聞威脅的窘境。眼見不為真,耳聞可能假;有圖沒真相,影音疑偽造。於是,如同多數的閱聽大眾,我對網路新聞多是閱讀標題,只有少數才會細究內容,寧願掛一漏萬,也不要在容量不大的腦袋裡塞進一大堆,見過就忘,不是新聞的新聞。

有時會想,如果沒有手機和各色的監視器,是否電視新聞就沒有值得播報的素材了?以往當實體報紙還是一份八版還是十六版的時候,好像我們會比較仔細閱讀新聞中的一字一句,如今不論是網路或是實體版的新聞,我都只是走馬看花,匆匆點過。反而是閱讀紙本書如「紅樓夢」,我會先品味其中的情節和詩詞,等到要搜集相關資料時才進到網路版的電子書,利用關鍵字篩選出我需要的隻字片句。

事實上,通本「紅樓夢」中除了一個讓我誤解的「新聞」外,還有首回「時尚」之學中的仕途、文章「經濟」(第五、三十二、百十五回,經),要之,讀書人志「不在黃道『黑道』(首回,吉日凶日之義),總以事理為要」,如能當上「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第二回,或可類比為現今的國史館館長)」,由此晉昇更高的官位更佳,至不濟也該在「月臺」(第十八、五十三、五十四、六十二、七十五回,指正房中間連著前階的方臺)上總理家務,或是賞月遊憩才是。

以上通篇所言,可能亦屬不是新聞的「新聞」,但願不,淪為斷爛朝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