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美從自審來

■胡剛剛

我坐在寫字臺前,凝視著剛掛上墻壁的一幅寬度超過一米的相框。照片裡的我,仰躺在漪瀾四起的珊瑚色絲綢床單上,雙腿高舉,足尖輕搭鏤空床頭板,手臂伸入半睡半醒的長卷髮,微彎的眉眼透過櫻花、桃紅與玫瑰幻化成的合璧之光,望向照片外的我——這是閨房攝影師為我展示的幾百張成品中的一張。當她用投影機循環播放新鮮出爐的照片,我不敢認領照片裡的模特,分明是熟悉不過的面孔和身體,卻說不出哪裡陌生,那個人是我,又不是。下頜角、後頸、肩胛骨、腰窩、下巴正中的凹槽……諸多我不曾留意和拒絕留意的部分清晰展現,如暗處生出的藤蔓,靈動,柔和,緊緊擁抱潤澤生輝的肌膚,令光與影的交響樂富於戲劇性和表現力,每幀都是高潮,不存在隱憂中的冷場。

區區數秒間,長期以來大規模圍捕我的口舌被沖得七零八散:「你有個屁股形狀的下巴。」「你畫的猴子和你一樣,肚子好大。」「看你腮幫子寬的,去做個削骨手術吧。」甚至母親,也時不時建議我要梳馬尾,別留披肩長髮,因為越用頭髮遮臉,人家越覺得遮住的面積無窮無盡,不如全露出來,大就大得光明磊落。

比喻、比擬、誇張……修辭的苦澀搬運長句短句,樂此不疲,造出一座海市蜃樓。它虛無縹緲,卻壓得我透不過氣,十八歲那年,我寫下一首通體回文詩,題為〈閨怨〉:

「迷執的故事裡門房緊鎖/淚流。寂靜代替言語/離別是遠久的空虛/誰拯救靈魂蒼白/藥?毒?/敢不敢,嘗一嘗/嫉妒積累癡情和大膽/煎熬,美的質變」

嘰嘰喳喳的噪音有首無身,有影無蹤,像只餓獸,哪怕製造者有嘴無心,一旦脫口,便是有去無回。餓獸披著利刺,齜著利齒,生吞了被窩裡的抽泣、對蠟燭許過的願,寫了又撕的日記,趾高氣昂,訓練我循墻而走。從那時起,我變得膽怯軟弱,自慚形穢,隨風而靡,過度依賴他人評價,即使照鏡子,也只盯著不遭人貶損的部位。此刻,當我直面根植於腦海中的已知缺陷,並從中看到未知光芒的時候才明白,為什麼說「閨房攝影」帶給我的不是記憶中的我。因為記憶中的我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以為的我,我需要認識的,是自己眼中的我。兩個「我」之間的迥殊令我震驚,太久的逃避,讓我錯失了太多有關身體的真實的記憶。所謂的完美主義被虛榮出賣,自我麻痹帶來的不是繁華夢,而是徹底的挫敗。

鏡子鏡子,誰是世上最美的人?提問者得到的答覆,是飽含善意的謊言,還是暗藏惡念的祝福?

閨房攝影中一項重要內容是記錄模特隱私,包括但不限於大面積的胎記、減重中的贅皮、手術後的刀疤。隨著對閨房攝影的更多了解,我發現,很多被人嘲笑的「缺陷」,擁有調皮可愛的英文名:遊泳圈叫muffin top,指小鬆餅膨出烘焙紙的花邊;側腰贅肉叫love handle,愛的把手為濃情之擁增添安全感和舒適度;小提琴臀叫hip dip,又名臀部凹陷,普通人胯骨高於股骨的基因和骨骼結構,必然導致肌肉和脂肪曲線內彎。這些身材特點不是缺陷,亦無需動刀,它們是自然存在,理應被其所有者坦然接受,正如流媒體節目Cocomelon的大熱兒歌所唱:「I love my body the way it is」(我愛我身體本來的樣子)。

自卑與自信擁有相似漠然的臉,在疼痛與快樂兩面保持無言。一道晨曦,一團煙火,足以叫醒宿醉香蕊的花仙,為干擾視線的修辭送上喪歌。目極桃蹊柳陌,但見我與我對坐,河傾月落,鏡臺斑駁,我們相見恨晚,但畢竟沒有錯過。從此,閨中舞者將詭銜竊轡,以全盛之勢起步,她煥然一新的演繹,外人毫無冠名權。

經我同意,攝影師把這張照片上傳到她的社交網站,tag我的賬號,並配上小甜甜布蘭妮的歌曲《觸摸我的手》:「從後腰到足弓/近來,我注意到屬於第一人稱的美麗/萬念深入肌理,刻不容緩/我以最珍貴的方式,溺愛自己」。

不出半日,評論區自動分成兩派,女性用戶討論攝影技巧,男性用戶揣測模特意圖。有人直言不諱:「模特皮膚不夠白皙,身材不夠苗條,不符合我們男人的口味。」「模特表情不夠嫵媚,不夠挑逗,不夠女人味,激不起男人的欲望。」還有人猜測我感情生活不順,欲以此照征得如意郎君,頻發私信求證。

拍照展示的意圖僅僅是吸引求偶者嗎?或者說,拍照展示需要意圖嗎?我的心血來潮若一定要安上意圖,那就是just for fun。前陣子網上有段感悟,出自一位少女時代因容貌欠佳飽受男生霸凌,成年後通過整容和化妝術變身萬人迷的女性,大致意思是:

看到那些對我一無所知,卻認定我是他們真命天女的追求者,在我面前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單純拘束,我為這份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愛慕感到荒謬。也許他們忘了自己多年前是怎樣以看似老道的姿態,肆無忌憚地嘲笑身邊其貌不揚的女生。由此看來,男人符合批量生產標準,披著不同皮囊,共享內核,他們心照不宣按皮囊來區分女人,善待美女,虐待醜女,無視普通女,同時影響著女人投身皮囊優化工程,為男人的垂憐而自得,為男人的譏貶而自卑。執著於變美的我也曾陷入誤區,認為美貌悅人也悅己,從未反思過,把女性物化,品頭論足的行為本身就是錯的。醒悟後我才發現,嘲笑我醜陋的男人們比我更醜,但沒人指點他們的外貌,原來女人遭受這些傷害的元兇並非「外貌」,而是「女」,男人天生具備性別對立意識所產生的攻擊性。女人即使致力於優化皮囊,和男人共享內核,到頭來也不過是被排斥在外的、一廂情願的他者。

作者的青春期經歷與我的同符合契,此外,我知道,受制於酸葡萄心理的人,極易將惡意植入對外界的評價,以求自我安慰,當碰到一對情侶在某方面的差異不符合當下標配,比如身高、體重,他們傾向於從處於審美標準劣勢的一方猜度,認為這是缺什麼補什麼,但從另一方角度看,其實是有什麼不在乎什麼。某種意義上說,從焦慮到淡定,從緊繃到鬆弛,從在乎到不在乎,是走向成熟的過程。諷刺的是,作者拿出常人不具備的勇氣剖析自我,無保留分享心路歷程,告訴女性不要被男人的審美標準約束,不要被有酸葡萄心理的人操控,而她得到的置頂回覆是:「你的臉在哪裡整的?你用什麼牌子的化妝品?教教我們,怎麼做到讓男人對你眾星捧月?」

百堂課,千滴淚,萬條理,敵不過擇偶競爭中以貌取人的生物本能。明白了這點,面對那些圍繞照片意圖的追問,一切解釋都顯得多餘。知我者不會問,問我者,聽過我解釋亦不會知,因為那不是他們想聽的言詞。也有人佩服我的膽量,我道謝後,想自己是否應自豪,又覺得滑稽,若自豪需要考慮,說明並不走心,為通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路陡增障礙。中學練習長跑,有個技巧叫「彎道超人」。直道上並駕齊驅的兩人,往往會在彎道上決出高下,秘密在於,彎道的內外徑長度,以及跑步者對向心加速度的控制力均有差異。所以若想獲得好成績,不僅要拚速度,拚耐力,還要拚過彎道。同樣,生命中有內省和外耗,一個人若想獲得平和的心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內省,因為外耗是直道,內省是彎道,而彎道,恰是超越塵俗的機會。

最渴望神來之筆,藝術國度裡,內省的靈魂往往迷戀獨處。在消滅了參照系的空寂中,鮮為人知的角落,有個除塗鴉之外一無所求的聾啞畫匠,顏料紙筆勝過他的生命,他因剝奪而倍加補償的視野隨著長長的色階打開,盤升,迎接通向秘境的雲梯。他擁有絕對奢侈、絕對殘酷的孤獨,並用孤獨處決了所有背叛純粹與真實的客體,只留下掌心裡巧克力包裝紙上列印的文字,一句話,兩個詞,三個音節,成全了他絕對隱秘的驕橫恣肆:「Be YOU-nique.」(做獨一無二的你。)

好了,是時候收起鏡子了,我還要上路,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