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玉蘭的故事

■王秀蘭

從小在眷村長大,小學同學幾乎都是同一個村子裡的人,在那窘困的年代裡,大家過得都是緊巴巴的苦日子。有些孩子因家境貧困父母無力撫養,一出生便送了人。玉蘭是從村外領養回來的,養父母沒有子嗣,待她如親生。

玉蘭家裡只有三口人,生活比其他家庭寬裕許多,總有吃不完的糖果餅乾與零花錢,然而村子裡大部分的家庭因手足眾多,生活瘠苦慳嗇,小孩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根本不敢有其他的奢望。

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經常會遇到挑著擔子賣黑輪的阿伯,阿伯宏亮的叫賣聲,把大家都引了過去,看著熱騰騰的鍋子裡一支支用竹籤串起的黑輪,大家眼珠子就骨溜溜的轉著,口水直流,口袋裡卻掏不出半毛錢。

玉蘭對吃絕不摳門,瞧她圓潤的身材便知衣食無缺。她豪氣地從書包裡掏出兩毛錢跟阿伯買一支黑輪,然後把湯讓給我們喝,幾個同學就站在路邊,端著碗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之後把碗遞給玉蘭,她就跟阿伯再討一碗,熱呼呼的清湯裡除了一點芹菜末什麼都沒,我們卻視如珍寶。兩碗清湯喝完,阿伯就不再給了,我們呆望著玉蘭鼓著腮幫子,滿嘴渣滓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既羨又妒,恨不得自己生下來也有那張嘴。

玉蘭功課不好,尤其是數學,經常被老師打手心,我的成績還不錯從沒捱過板子。一天,玉蘭媽媽來家裡找媽媽商量,想請我放假天去幫玉蘭補習數學。家中有個會讀書的孩子,媽媽心中樂吱吱的,雙頰抖出一臉得意的笑紋,從此我成了玉蘭的小老師。

眷村很大,住著上千戶的人家,玉蘭的家在村尾,離我家有一小段距離,每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就蹬著爸爸的腳踏車去玉蘭家。玉蘭媽媽總是等我來了才出門去買菜,臨走前會抓一小把的餅乾糖果塞給我,我通常捨不得吃,放在口袋裡帶回家與妹妹一起分享。

不曉得玉蘭是腦子不好還是心不在焉,上課總是呵欠連連,一副沒睡飽的樣子,我的滿腔熱忱經常換來她的一臉茫然。曾經一題簡單的雞兔同籠,教了無數遍,搞得我快瘋掉,一時情急竟破口大罵:「你腦袋裝的是漿糊還是豆渣啊!這麼簡單的數學都不會,我看豬都比你要聰明百倍。」玉蘭聽了,身子便一抖一抖地嗚嗚哭了起來:「人家就是笨,你也不能罵我像豬啊!媽媽說這次月考如果數學還是沒進步就不再給我零用錢,以後放學沒有黑輪吃了。」原來她擔心的是零用錢沒了。

我怔了一怔,發現事情大條了,玉蘭若沒錢買黑輪,大家就沒有湯喝了。我趕緊好言安撫她的情緒,雖然我的怒氣是由衷而發,但對數學底子不好的玉蘭,這套教學方法似乎不管用,必須改弦易轍,耐住性子換另一種方式去教,最後終於把她的腦袋給弄明白了。玉蘭的腦子開了竅,數學成績就進步了,少捱了老師許多板子。一天,玉蘭媽媽買了一籃橘子送來家裡,算是束脩吧!

小學畢業後,玉蘭與我分別考上了不同的初中,由於課業繁重,偶爾在村子裡遇到,匆匆寒喧數句便離開了。後來她高中沒考上,去加工區當了作業員,我高中畢業之後北上讀書,只有寒暑假回村子時才會去找她。當我畢業回南部時,玉蘭跟父母已離開了村子,聽同學說玉蘭的養母幫她找了一個穩妥的人嫁了,從此我們也失去了聯絡。

沒多久村子拆遷,村民搬至新建的國宅,「眷村」從此走入了歷史。當年的舊居,如今已改建成一棟棟聳入雲天要價數千萬的豪宅,一切都在迅速的消逝與替換中。每次騎車經過,總勾起我許多年少時的回憶,曾經在那窄窄的小巷弄裡有我最真切的童年歲月與成長過程中種種叛逆、迷惘和最執著的深情。

如今那些人與事已隨時代遠去,童年的點滴片段,像一張張泛黃陳舊的老照片在眼前倒帶,那曾經一無所有的滄桑歲月,竟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