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全世界都傷害了我──閱讀康乃爾‧伍立奇《後窗與另幾宗謀殺》

文/沈默 圖/胡采炘

我手頭上的康乃爾‧伍立奇(Cornell Woolrich)中文版書籍,有詹宏志策畫選書【謀殺專門店】的《黑衣新娘》(二00一年)、《我嫁了一個死人》(二00一年),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續完的《入夜》(二0一0年),還有《幻影女子》(二0一八年),以及《後窗與另幾宗謀殺》(二0二三年),僅此而已。作為犯罪小說、驚悚電影原著的知名作家,伍立奇不如同時代冷硬派宗師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般早已整套全集上市,但總之多一本中譯本是一本吧。

《後窗與另幾宗謀殺》收錄六篇伍立奇短篇小說,尤其〈後窗〉(原名〈這必定是謀殺〉,一九四二年),被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改編為驚悚電影《後窗》(Rear Window,一九五四年),更是名聞遐邇,已成影史百大經典。此書有可視為彩蛋的部分,即編輯董秉哲為這本選書安排四一四元的書價,頗富趣味,諧音死一死,自是這本充滿黑暗、絕望與死亡之書的實有樣貌,符合伍立奇身殘厭世孤絕的生存感,同時有種怪異的幽默感,或不妨多想,恐怕也暗喻編輯的心事。

無論如何,《後窗與另幾宗謀殺》演繹人性的變態之面,從〈後窗〉無所事事偷窺鄰居發現一樁謀殺、卻苦無證據;〈謀殺後的早晨〉(原名〈我心中的謀殺〉,一九三六年)直擊警探被心中殺意淹沒,甚而在睡夢中誤殺普通人;還有〈兩宗謀殺,一樁罪案〉(原名〈三死一罪〉,一九五二年)警探為了正義,費去了多年時間堂而皇之跟蹤謀殺犯,讓他崩潰,卻又與之成為友人,設下了陷阱,「……等待這天的到來,耗了我三年七個月又十八天,而現在終於發生了。這次終於被我抓到破綻了──你藉由冤獄的破綻才逃出來,我則要利用犯罪的破綻再把你抓回去。」;〈瘋狂之屋〉(一九四一年)類似〈後窗〉的設計,無意間撞進犯罪現場,不被警察所信,主人翁冒險犯難才得以救自己與美人;〈紐約藍調〉(一九七一年)是一篇絕頂黑色故事,充滿譫妄感,天羅地網、步步圍困的孤絕意識之描繪尤其精湛。

整個集子最教人震駭的是〈如墳墓般緘默〉(一九四五年),首先是弗朗西絲如何之暈車於肯尼,甚至後者告白殺過人之時也照暈不誤,果然天下第一暈。其後是三年幸福婚姻歲月,但隨著經濟大蕭條年代之來臨,肯尼開始顯露出暴力本色,終究動手殺人──僥倖的是,兇案嫌疑竟落到別人頭上。唯弗朗西絲動搖了,在代罪者執行死刑前向警察密報,哀告殺人者是自己的老公,請放過冤枉的人云云。但小說處理人性極佳的部分在於,那人還是死了,而警察也上門逮捕肯尼──換句話說,弗朗西絲既沒有救到無辜者,反倒又多害死了一個人。

我想起韓國電影《水泥烏托邦:末日浩劫》(二0二三年),朴寶英飾演的角色不齒於末日大樓中救世主(李秉憲飾演)的極權式作為,而後發現他根本不是住戶,找到證據當眾揭發──於是,末日中的末世臨降,原本自成烏托邦生活圈徹底崩毀,外敵入侵,整個大樓群體也就瓦解了,丈夫更因此而死,她只能茫然流落在外繼續存活。

人是被人性救贖?還是人會被人性所毀壞呢?這是一個難解的好問題。《水泥烏托邦:末日浩劫》如此,《後窗與另幾宗謀殺》亦如是,伍立奇筆下的人物都帶著偏執感,不管是對愛情、正義或人生皆然,那些角色都在人性的邊緣跳著舞,而孤獨感是不滅的,人是不可能擺脫自身的孤獨,那是這位黑色宗師作品的核心驅動力。

〈紐約藍調〉寫:「……正如十七世紀的人文主義者所相信的,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當他開始沉沒於深海之中時,周圍忙碌的腳步不會為了他而停駐,反而會繼續往前走,不浪費任何一丁點寶貴的時間。世界快速發展,早就過了以往還流行著童子軍精神的時代。現在,每個人都注定孤獨,孤獨出生,孤獨生活、孤獨死去,徹徹底底的孤獨──沒有上帝的慰藉、毫無希望,也未能留下任何一絲痕跡,證明自己曾經活過,而就此遭到世界遺忘。」

讀起來就像是伍立奇對己生的註解,猶如墓誌銘。〈如墳墓般緘默〉的弗朗西絲在告發丈夫以後、心神俱創時這麼說:「全世界都傷害了我。」而活著就是傷害,沒人能夠逃離世界,也沒人能夠免除受傷,人類文明不也是一部傷害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