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光華
我這一生,做過好幾樁非常愚蠢的事,其中之一,是在我剛進初一時,就決定將英文完全放棄。因那時的我,整天只想嬉戲玩耍,並且愚眛的認為,生活在自由寶島台灣,成天看聽說寫,使用的都是中文,我真搞不懂去學英文,會有麼用?想當然耳,我初高中期間,英文都是吃紅字。而我第一次英文考及格,卻竟然是在大學聯考時(64分)更加有趣的是,我考進的還是外文系。
我當年從私立強恕高中夜間部應屆畢業,就考上中興大學外文系,著實令我喜不自禁,躊躇滿志。外加自認,我也不是一塊真正讀書之料,如今能萬分僥倖的混進大學之門,我的學術生涯應早已滿格爆表,登峰造極。
剛進大學時,我對中國文學都幾乎一無所知,更遑論西洋文學。再加上我對外文系本質的誤解,很天真的以為,外文系所學所教的重點,就是英語閱讀會話與寫作能力,學得此一技之長,那對我將來在職場上,會有很大的助益。哪知道大一上學期,我被迫修了24門學分,如西洋文學史(Introduction to Western Literature)希臘神話(Greek Mythology)語音學 Phonetics)西洋哲學史(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等等。這些課對我來說,似乎沒有一門是具有實用價值的,我當然對這些科目是鳥無興趣,但系上所開的就是這些課程,別無其它選擇,真令我大失所望!外加我又誤信某死瘌妹的讒言,英文中的大學(University)就是「由你玩死地」所以我又重新開啟了,我初高中時的純鬼混模式。
在大一上學期結束的前兩天,導師丁貞婉教授(一位令人敬佩難忘的恩師)在下課時,請我們全班留下,因為系主任要來和我們會面。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見到齊邦媛教授,她先親切的自我介紹一番,並闡述了系務狀況與她的治學理念等等,然後就問大家,有沒有任何對系上的看法或建議?
我立即起身發砲說:「我們這一屆已經是完全被犧牲了,我以下要講的,只是想救救下一屆的學生。」齊主任很驚訝的問到,你為何會有此一說?我就老實不客氣地抱怨說到,系上所開的所有課程,我都不感興趣,因它對我們未來的就業,都豪無助益等等。我劈哩啪啦的吐糟了一大堆,在一股腦地吐完苦水,發完怨氣後,我才心有不甘地坐了下來。
此時齊主任只靜靜的說:「如果你只是想要學英文閱讀與會話,那你不應該來這裡,而是應該去美爾敦補習班。」說完她就轉身離去。
正當我在等上下一堂課時,丁教授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她把我請出教室外,然後低聲的問我,你剛才跟齊主任說了些什麼啊?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剛才我的吐槽抱怨,重述了一遍給她聽。丁教授很驚訝的說:「難怪剛才齊主任一回到系館就放聲大哭,因為你完全辜負了齊主任的辦學理念與苦心。」這時我才知道,我已經闖下了滔天大禍,那以後漫長的日子可要難過囉。
大三上學期結束後,我忽然六竅大開(仍一竅不通)突發奇想,下定決心大學畢業後,要去美國繼續深造。那時我才驚覺到,我當時的學業平均成績 (grade point average,GPA)還不到70分,若換算成美國的評分制度,那是連C都不到 (Chinese vs。America grading system: 90-100=A,80-89=B,70-79= C,60-69=D,<60=F。) 那以我這種鬼成績,可能連美國的野雞大學,對我都沒啥興趣。這次第,怎一個「慌」字了得?
我於是開始認真上課,努力念書,希望能將學業平均成績大幅提昇,以提高我申請到美國名校入學許可的機會。
那時位於台中雙十路上的美國新聞處,經常有國內外知名專家學者前來演講,我幾乎從不缺席,以增加自己的知識與見識。我每次都坐在最中間第一位,待演講剛一結束,我一定第一個起身發問,以加強自己在公眾說話的經驗與膽量。
有一天,有三位非常知名的台大學者,一同前來台中美新處打擂台。他們分別是後任台大文學院院長朱炎教授,外文系系主任顏元叔教授,及西洋戲劇大師胡耀恆教授。當天討論的主題是,因撰寫白鯨記(Moby Dick)而舉世聞名的美國大文豪Herman Melville,其另一部也很著名的短篇小說Billy Budd。
當晚演講聽眾爆滿,將整個會場擠的水泄不通。演講是以辯論的方式進行,由胡教授扮正方白臉,顏主任扮反方黑臉,朱院長做最終的總結與評論。當晚或許是顏主任角色扮演(role play) 太過投入,但更可能是他扮演的,是一個極端困難的反派角色 (defend the indefensible),他提出了諸多非常牽強荒謬的理由,來試圖支持他所持的立場與論點。
我當時完全無法苟同顏主任的說法,待演講一結束,我猴急的舉手發問,並為了讓全體聽眾,都能夠聽到我想要說的,在徵得顏主任的同意後,我躍上講台,使出渾身吸波霸奶茶之力,戮力的闡述了我對此事的觀點與看法。當我一股腦講完我的論點後,全場意外地響起了一片如雷的掌聲,我才心滿意足地跳下講台返回座位。
此時顏教授立刻接過麥克風來,他僅說了短短的一句話:「這年輕人很有勇氣。」他言下之意顯然是在暗示,我乃是個有勇無謀之夫,不值他一辯。此話一出,立刻引起全場哄堂大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當然是無法嚥下這口鳥氣,於是立即又舉手上台,將他所提出的觀點,又一一痛加反撥了一番,再次獲得了許多掌聲。
演講一結束,當我正準備要離去時,有人從後面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等一下。」我回頭一看,居然是我敬重的丁貞琬教授,她說:「齊主任想要和你說說話。」此時我才知道,這兩位教授都來聽了此次的演講。 我一時大吃一驚,以為又是因我的大烏鴨嘴闖禍了!此時齊主任卻親切的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到講台前,兩次大聲地跟她的三位台大同僚及全體聽眾介紹說:「這是我中興大學外文系的學生鄧光華。」這時我才放下心來,了解我這次是做了一件,令齊主任感到光彩驕傲的好事。
在大學最後一年半期間,我開始認真念書,成績因此有所提昇。我也修了一門齊教授所開的課,以高分過關,但最終大學四年的學業總平均,仍達不到美國B的水準。還好因為我的拚命努力,留美必須的托福和GRE,我都取得極佳的成績,我乃開始全力申請美國大學入學許可。我考慮再三,終於鼓足了勇氣,前往位於麗水街的齊教授家,懇請她幫我寫推薦信,她一口爽快的答應下來,並給予我諸多的鼓勵與祝福。
後來我雖收到數所名校研究所的入學許可,但因為我糟糕的大學平均成績,外加當時我所申請的科系,均非我大學的本科專業,所以沒有任何學校,願意提供我獎學金。因那時家裡的經濟環境,根本不允許我自費留學,正當我準備放棄希望,計劃再工作一兩年,等存夠錢後再另做打算。但在秋季班開學整整的一個月前,我突然收到從德州大學寄來的一封快信,說校方願意破例提供我,一份學雜費全免的獎助金(tuition scholarship,此獎助金原本只頒發給美國公民)我因此才終於順利地踏上留美之途。
在開學的前一天,我去拜訪系上的學生顧問,想感謝她對我的鼎力相助之恩。她很意外的告訴我,她最終決定破例給我這份獎學金,是因為受到一封推薦信的深深感動,她並問我想不想看一下,這封推薦信的內容?在一般情況下,推薦信內容,通常對當事人是絕對保密的,所以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她把信交給我,我打開一看,是齊教授寫來的。她親筆密密麻麻的寫了四頁,將我大一時的魯莽無知,日後的巨大轉變,及大四時在美新處演講時,我令她深感驕傲的表現,都清楚的陳述了一番。她因此強力向校方推薦,此人迷途知返,浪子回頭,深具潛力,孺子可教也。讀完此信,我已熱淚盈眶,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我生命中最關鍵之時刻,因齊教授這封感人肺腑的推薦信,使我終能順利的踏上出國留學之路,也從此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一生!
齊教授將其一生獻身於教育,她創辦了中興大學外文系,全心全力推廣西洋文學,並同時致力於將臺灣當代文學英譯,推介到西方世界,因而推動了台灣文學走向國際文壇。齊教授高風亮節,教學嚴謹,作育英才,誨人不倦,著作等身。她是杏壇的楷模,她的離世實為教育界與文壇的一巨大損失。
思恩師,念恩師!齊教授是我的生命貴人,她對我的恩情,我銘記在心,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