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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米
到了南部,我才知道內心的敏感脆弱,無論有風還是有雨,始終都那麼煩躁擔憂與神經兮兮。天空究竟在說些什麼?灰雲有時令人窒息。霧霾牽動著某個我一直想要避不見面的心情。我知道風光才是資產,也知道心境才是財富,但我已不再那麼想要擁有。我始終都把窗戶緊緊關閉,阻擋充塞著髒汙濁穢與喧譁囂張的城市氣息,不去想其實我走我站我臥,都在落塵裡。
一旦開了門,我終究明白,髒汙是真的。這就是日常的所有,習慣的所有,以及所有不安的所有。所以出門口罩不離口,進門窗戶不留縫。到了某種程度,我會突然發現,風扇的「風」,並不真的存在。冷氣的涼,或許能新鮮,清淨機的淨,或許能保潔,而周遭不斷迴腸的濁浪排空,一直都伺機而入。但我卻又那麼一心一意地盼望著「風」的到來。所以需索無度地過濾著,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更換著希望與驚訝──瞧!幫肺部吸點黑。
有時走在喧鬧街頭,我會幻想著,那些霧霾、廢氣與沙塵暴瞬間消失。畢竟已經不再在盆地裡生活了,那些近似隱形的或濃或淡的或灰或暗的氣息,都照著原訂的節氣繼續移動著,或許稍微緩了一下下,就會看見了它們已經打成一片了。從來也都不趕集的溫吞,就像公園的那些下著棋或喝著茶聊著天的,甚且是園旁建築物門邊牆角的不流浪漢,在似乎是自己畫好的地盤上活動著,在喧囂的汽機車與轟隆的戰鬥機聲中,維持著一貫的態度表情,頭頂上的是日復一日的灰濛與消翳。
因為這樣,我好像有點懂了,那些被山巒深深吸引住的人。那些彷彿上了癮似的朝著盆地的邊緣繞著圈,甚至還隨遇而安地搭個篷就睡下的人。比起城市的街道,山路更貼近眾生平等的悟道本質。爬山過程並不溫柔,卻深刻而清朗,這或許是事物原本的風貌。有時我想投入它的懷抱,想要與它融為一體,好像回到盆地一般,好像那些記憶不再只是被淡忘了的遙遠懷想。後來我走過城市有著穿越時空味道的蝸街,敘寫的也已不再是大戶人家落魄潦倒後的嘲語。走過荒涼之後的文明,愈是窘迫,愈是傳奇。走過文明之後的荒涼,愈是傳奇,愈是窘迫。
有次爬完山回來之後,日頭西斜,我們行駛在山路兩側,赫然發現山巒像滴滴清露,洗盡眼裡鉛華。回到山下,城市瞬間明亮。原本我們想逃離的,空氣裡無端的多餘的,原來並不全然是黑。我們吃著熱湯,窗裡映照出倒影,窗外,竟然在下雨。這雨,早下著?或正下著?或剛下著?都有可能,也無限。或許我們也能預見或預言,但那種契機,卻在當下溜逝,在我們一直關注著黑的時候。只是我們都清楚,更具挑戰的,未必是山巒路徑,而是怎麼悠哉地走在城市街道。有時我會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否曾經自問過,緊鎖著的窗戶,可真是自己所想?我開始汰換沙窗。從風最大的那片。
我是真的決定要把紗網換掉。雖然用不到一年,只要刷去黏著在表面上的粉塵,還是很白,牛筋也很耐用。倒是沒有人勸我別換,只是有點疑惑完整,或不好說沒必要,或質疑能力問題。如果怕飛沙入屋,只要緊閉門窗,把風擋在窗外即可,又有甚麼理由非要換成防霾紗網,還親自動手不可?
不能說沒有經驗,雖然從沒試過。那年我見過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生,她養的貓把紗網抓破了。她拎著一個窗框到五金行去買紗網,回家後自行組裝。她常常換網,因此技術很純熟。而我的正當性比她更充分,沒有道理不去做。她喜歡貓。貓愛獨來獨往,且不受拘束,總要破網而出。貓有多大,網洞就會多大。我喜歡風。風向來呼朋引伴,雖也不受拘束,但無形,多穿透,不裂解。所以她得一換再換,我卻能一勞永逸。只是為免過高期待,先縮小視野──全面或許不好看,但某一點一定很順眼。
我想了半個月,沒有動作。不是不敢,我一直在網上,看看別人怎麼選,自己又該怎麼做。沒有人能阻擋風,好比貓爪,好比歲月。既然有人可以從化學跳到畫作,我從作文跳到座窗,也沒違和。每個摸索與嘗試,都是一段段文梳,一次次筆練。退一萬步想,再醜的網景,既不妨鄰居視線,也不礙路人觀瞻,就算是自作自受,不也是天地經緯!如果問,這種自討苦吃的事,有意義嗎?當我重新審視過來時路後,已沒有多少把握說這是「無益之事」。雖然陌生,但我肯學能學,也想做,這,就有了意義。好比廣告說的:手做咖啡的精準掌握,像藥師配藥;為了您,我們把簡單做到最好;麵粉遇到水,小島遇見她,愛,一起豐盛。堅持手作,為了就是那個悸動的片刻。或許是等待的回甘,或許是青春的回望,更或許是存在的夢想──我就是想動手做點甚麼!不是嗎?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像八十多歲還在舀拌鹹粥,八十多歲還在蒸剝米糕,八十多歲還在炊煮水晶餃,八十多歲還在產銷蔬果。他們在那些陪了他們一輩子的素材中,必定發現了什麼──美不美麗殘不殘缺瑕不瑕疵都不重要,因為那是一種「自我照護」的修練,也是一種「返老還童」的漫談。簡單說,是常駐腦海中的一種存在念境,更是活躍於細胞內恆常牽動影響力的發想。
叫人興嘆的是,各式各樣尺寸,從落地窗、樓梯窗、臥室窗、浴室窗到餐廳窗,寬度從三十到八十,長度從二十到一百,像聯合國般的文化多元。偏偏市售規格卻只有八五搭百一及二百一,以及一百搭百一等三種。因此挑戰手做紗窗的第一步,不是動手,而是「牽成」。我像一個「包生」的紅娘,把各樓層紗窗逐一配對,有時單配混雙搭,有時混單接雙簧。也衍生出施作過程,有的先裁再組,有的先組再裁,更有的邊裁邊組。更令我驚訝的是,我用於對抗時間的武器,竟然是它自己。手藝這等需要時間淬鍊的事,似乎在時間的流轉中,肅然地消停了。所謂時間的藝術,是那個看似忸怩作態的織網,在我嵌定前以鐵夾固定後,竟臣服得毫無起伏,卻在我決意輾壓(條)後掙脫出粼粼波紋,最後竟又在我立回窗架幾天後自動歸位似地撫平皺褶。我好像在汰換飽受摧殘的肉身,創生出一種即生即滅無形無色來去自如的虛空。玻璃窗邊,沒有阻攔,沒有粉飾,裸露真身,直面沙霾,對決塵囂。
我花了一整個月在享受這種絕美的經驗。有時甚麼都不做,有時只是隨意看,有時拆去重來過,那麼自在,那麼自由,那麼短暫,又漫長。看似不完美,但毫無隔閡地貼著現實,轉個角度,竟看見和順的音符在流淌。不管因為什麼,這些手做紗窗,已成為某個時間點的印記,某段空間點的旋律,即使不那麼出色地存活,卻是多麼勇猛地固守。至少,在這著充滿格子道路的都市的一條小巷弄裡的我,開始學習信任眼前的窗景,也逐漸學會欣賞捕捉到的視野,更慢慢地說服自己,到頭來,南部的平原的沙塵的海陸交互的天空,我找到了一個看起來比較真實的一種翱翔的姿勢。
或許很難想像,只是換了紗網,便開始喜歡起窗外景色。更難相信,已經開始喜歡起這座城市了。因為我常在樓下街角,眺望新的紗窗,以及許許多多不同街道不同人家的戶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