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樊 圖/蕭明輝
從「三十而立」開始歷經到七十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人生應該來到安身立命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的最後階段;然而,孔子沒說的是,人若是過了七十來到了八十,之後呢?八十之後的暮年該有啥樣的生命型態?如果是詩人,他對於這個問題會給出甚麼答案,令人好奇。
屆滿八十的綠蒂在二0二0年暮春出版了詩集《八十.十八》,創作不輟應該就是他給出的答案,也就是「我創作,我存在」,更確切地說,是「我詩,故我在」,我曾為文說,詩就是他的存在,這於綠蒂而言,已上升到具有本體論的意蘊了。然而八十只是一個階段的開始,八十過後詩人仍否賡續創作,恐怕還在未定之天——我私下難免有這樣的存疑。可沒想到二0二四年溽暑,我就收到他的新詩集《隱匿的黃昏》,還真讓我嚇一跳。他以《隱》書釋疑,更證實我之前的斷言,他的詩不只是一則愛的小語,還可以是一座城、一道河、一顆星、一片落葉,乃至是深秋的港灣,就如他在〈一首詩〉(末段)中所說:
在向晚暮色中回首 再回首
始知從未真正的離開過的
是那首詩
詩(創作)仍存在於詩人的「向晚暮色」中;而那是一首甚麼樣的詩呢?如上所述,那是他心目中所能創設的任何東西(城、河、星、葉,以至於雲、浪、花……)——也就是他的所愛。
你可以說他愛詩成癡,因而幻想出一間「詩歌便利店」: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以詩歌服務你一生美好的店」。在這間便利商店,你可以從架上或冰櫃中按標價任意選取從象徵派、超現實主義到後現代,從李白、杜甫到余光中、洛夫各式各樣的詩集,乃至「乏人問津的託售的自印詩集」;不僅如此,它還「可代投遞稿子及遙遠的問候∕也可以收集印花換取趣味的小詩」(〈詩歌便利店〉)……當然,這樣的詩歌便利店只能存在於詩人幻設的詩中。這是詩人的「異想天開」,但詩作如果未能在八十過後繼續播種開花,怎能異想出如此美好的「便利商店」?
綠蒂如此癡詩,讓他走了「一甲子寂寞的詩路」,仍能像年少時同樣的堅持——詩心不渝(〈是同一的〉),而這不啻是詩人對於八十鶴齡所能呈現的生命型態的答覆。令人訝異的是,我們發現這「一甲子的詩路」,綠蒂走來竟是如許孤寂,在《隱》書中,時不時可以看到他踽踽獨行的身影(〈隱匿的黃昏〉、〈老〉、〈玫瑰夢〉、〈我的詩〉、〈千山獨行〉……),誠如他在〈顏色〉一詩中的獨白:
我 在淡泊中
孤寂成遺世獨立的島嶼
詩 在遠方禪坐
坐成無色無相的隱喻
孤寂的詩人就像是一座遺世獨立的島嶼,在淡泊之中以詩禪坐,也以禪坐成詩;而他的詩被隱喻成「孤獨的長在偏僻的城垛下∕一朵無人在意的小白花」(〈我的詩〉),宛如昭示我們這條詩之路只能「千山獨行」,雖然千山獨行,卻能在「孤寂中挺拔而昂立」,亦即創作本身於詩人而言儘管是孤寂的,卻無礙於「印記」他書寫的生命;而孤寂的生命則緣由於詩人的「恬淡」態度,尤其在他「八十過後」,書寫的「再無宏觀闊論的主題」,顯現的「千山獨行」的心境是:「隨風泊雲∕千山的陰晴均無顏色∕純淨得猶如初心」(〈千山獨行〉),這就像蘇軾〈定風波〉所說: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 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 簑湮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 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 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上闕抒發詩人孤寂徐行的心境,途中雖遇風雨仍能泰然自若,前行不懼;下闕描述風雨歇息,迎來落日餘暉,回看剛走過的蕭瑟之地,日落西山,無風無雨,傳達出詩人那種豁達灑脫、超然物外的襟懷。綠蒂的暮年獨行,詩裡顯示的心境亦如出一轍:「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不論詩作本身是否能臻於那種「無色無相」的禪之境界,對他來說,過往種種「風波」已如過眼雲煙,此刻的心境正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寫照;於此之際,他不用再去管題材寫不寫實、手法有無獨特、意象是否新穎、語言是否創新……那些撈什子的創作問題,他只想衷心地表達他寫詩的感受,餘者,心無所住,就如他登在《聯合報副刊》上的這首〈微光印記〉(首段)所透露的心聲(2024.8.31):
卸下歲月愛恨情仇的負擔
無事一身輕地
走向人生地圖上未曾標示的 遠方
無山水 無風月
無挽留 無遺憾
身前與身後的一切陰影與光 輝
皆飄逝在無盡的風中
這首詩雖非收錄在《隱匿的黃昏》中,卻可以做為該本詩集呈現的雲淡風清的恬淡心境的最佳註解。讀詩至此,回看剛剛瀏覽的詩人詩作,不免也令人油然興起「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