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每一滴水都有往上流的願望

■陳志宏

兒子出生後半年,接岳母來住,幫忙帶孩子,無奈老人無法適應城市生活,趁假期送回村裡。車行山路,左彎右繞,疲憊至極,偶遇一滴可愛的水珠,頓時來了精神。它像挑山夫一樣,吃力地往上攀爬,滑落,蓄力,再爬,無所畏懼,勇往直上。這顆勵志的小水滴,出現在我左右為難的中年,以暗喻的方式,賜予一股神秘的力量,讓我看到未來的光亮。

天空地翠,濕漉漉,清泠泠,層層疊疊的綠,泛青,閃光。清風吹拂,啪的一聲,不知哪片葉子凝結的水珠從高處跌墜,落在前擋風玻璃上,驚濺起一個靈動、立體、透明的圓弧形光斑。一粒小小的水珠成不了大氣候,亂不了視線,更分不了心,也懶得動雨刮,任由它在風中淩亂。晶瑩圓潤的水珠,由下而上,拉扯成細細長長的一條水線。

小水滴一改往日往低處流的本性,橫下一心,吃力地向上攀爬,像個頑皮的孩子,跌落,繼續向上,又滑下,仍執拗地向上流去。

也許是滿山翠綠,滿耳清風之故,放空了心事,回歸童年的單純,有了孩子般的稚氣,人陡然變得簡單,用眼角餘光,饒有興致地觀看這顆小水滴的個性才藝表演。

回去後,念及那個往上爬的小珠不由得陷入某種執念裡,思接千載,神遊萬仞。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其實不盡然。

那次雨後駕車,行駛在濕翠的山路上,我分明看見了精靈般的小水滴拉身成線,不怕跌落,一次次頑強地向上流淌,像個十足的偏執狂。

老子曰:「上善若水。」

每一滴具有上善品質的水,其實都心懷向上之心。水和人一樣,都想往高處去。

 

上初中的時候,大家都被校方的供餐方式氣炸了,那個是舉世無雙的以席定量的賣飯體制算得上奇葩界的天花板。

學校食堂將寄餐的學生以八人為單元,編排成席,每席發一塊塑膠牌子,輪流由學生執牌提桶去食堂打飯,拿回教室來分。每個同學伸出大大的搪瓷飯碗,裝到碗裡的只有一星半點的米飯,就著從家中帶來的乾菜,填不飽肚子的一個角。

早餐只有粥,水水的,汪汪的米湯漂浮了幾粒數得清的米。有人帶頭邊喝粥邊唱:「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呀!」於是,這首歌曲成了早餐的主旋律。第一節課永遠上不完整,不到十分鐘,在校就餐的學生根本憋不住,陸續跑去廁所。一節課沒上完,肚子就開始咕咕叫,有聲抗議校方的無情克扣。

一群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個個餓得面黃肌瘦,有氣無力。氣人的是每個學生都按學校的規定從家裡背足大米,上交給食堂,結果打到的飯,就那麼一丁點,不夠塞牙縫。

也有好處,我們根本不用考慮減肥,個個坑精鬼瘦,像皮包骨的猴子。那時,我患有嚴重的缺鈣症,渾身綿軟,手腳抽搐,沒有一根骨頭是硬的,摔一跤,估計會因為骨頭粉碎,無法爬起來。

班長鄧細泉經不住那種滅絕人性的飢餓,卷起鋪蓋回家,走出教室門,大吼一聲:「再也不讀這餓死人的鳥書啦!」

懷著挽留每一個流失生的良好願望,班主任饒懷中先生連夜家訪,無果。鄧家開出的條件是確保孩子不挨餓,要不然永遠不會返校。家長厲聲質問:「我家每週交的那麼多米都到哪裡去了?怎麼會讓孩子餓成這個鬼樣子?」饒先生被問得啞口無言,自知無力回天,空手而返。

班長帶了頭,人心惶惶,初一班岌岌可危。陸續有人提出要回家,我也渴望回家吃口飽飯,要不然,真要餓死在中學了。

某天又到了返校的時候,極不情願去上學,離家是下午三四點鐘,根本不是飯點,跑到廚房,猛灌兩碗飯下肚,撐飽了,才一步三回頭,向鄉中學走去。路過周家,天降大雨,折身,躲進倉庫屋簷下,呆望雨簾,不知該如何是好。

風夾著雨絲打在我的臉上,輕柔地觸碰,就那麼一下,像是按了奇特的開關似的,我的雙手又不受控制的抽搐起來,銳痛直抵心骨,不能自持,感覺自己要死這陣風裡。終於暗下決心,等雨停了,一定要跑回家去,像班長那樣逃離「饑餓學校」,不去上學,就不用受餓得前胸貼後背的苦。

風知道一個愛學習的孩子作出如此決定是多麼艱難,雨明白他心裡有太多不捨。

風雨如晦,天地無言。

淚水從眼角滑落,叮咚一聲,落入簷下水溝,和簷雨一起,在清淺積水裡激起小小的漣漪。淚水、雨水,從高處落下,一一激起沖天翻騰的水花。

它們是想回流上天嗎?

望著四濺的水珠,突然想起父親教導——農民的兒子,讀書是唯一一條向上的路。你別無選擇,千萬不要留在鄉下種田,太難了,太苦了。

心有的動搖。驀地想起饒老師教的文言文:「風雨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伐其身行,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章句下‧第十五節》)遭受如此饑餓,莫非是老天要降大任給我?退學的決心,就海水退潮一樣,慢慢消退。那一刻,為每一滴向上奔騰的水珠而致敬,為它們無所畏懼的向上努力而羞赧不已。

從梁家開來的班車到了,我毫不猶豫衝上了車,驚回頭,簷雨如斷線的珍珠,紛紛墜落了。在我看不到的地面上,默默地飛濺起串串水花,那是它們返回屋頂所做的努力,哪怕註定要跌回大地,仍艱難地飛升。

正是那一滴滴向上返流的水,讓我頓悟,給予力量,如期返校,繼續那餓死人的讀書歲月。

當年,毅然退學的鄧細泉至今仍在村裡做木工。如果不是那滴水的激發,也許今天我也在村裡修地球呢。

 

簷雨和汽車前擋玻璃上的積水,悄然掀開水往上流的序幕,終於有一天,我親眼看見,一渠清水,真真切切沿山坡上流,流出逆天的氣勢。

曾兩次到訪臺東縣東河鄉都蘭村,膜拜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農田灌溉小水溝。從省道拐進來,不到五十米,首先映入眼簾的「奇觀」石碑,碑文這樣寫道:「古語說:『人往上爬、水往下流』。但本縣民間卻傳說有一處水往上流的奇觀,信不信由你。不過百聞不如一見,奇觀就在眼前……」跟水溝奇觀一樣,石碑上的簡介也別出心裁,把人們的胃口吊得老高,遊客紛紛循水而去,瞧個稀罕。果不其然,窄窄的一條農田灌溉水溝,清淩淩的山溪水,沿山勢上流,不急不徐,像一個沉穩的老者,向上流去,心手相牽,盛大出行,彷彿萬千水滴相約登上山頂,欣賞風景。

第一次來這裡是跟團出遊,人擠人,牽著八歲的女兒,走馬觀花,看得匆忙。導遊告訴我們,水往上流不過是人們的錯覺罷了,你看小水溝右側的公路呈下坡走勢,所以給人造成水往上爬坡的錯覺。恕我眼拙,實在沒有看出來那個下坡怎麼反襯出上流來。

再來時,包車前往,抵達「奇觀」,滿山也就三五人。站在無人打擾的山坡上,我上看,下看,左瞧,右瞅,愣是沒有看懂錯位在哪兒,錯覺是怎樣形成的。這一渠清水奮力爬上山的,像傳說中的孤勇者。

一晃又過去多年,對「奇觀」之奇已然淡化,念念不忘的是那涓涓細流逆天下大勢而行,在短短的一截山坡上,爬行出水世界的巔峰狀態。

 

我曾在泰國芭提雅海邊礁石旁,凝望海水一飛沖天;深入瀑布群,領略瀑水如白練,沖入碧綠的深潭,飛濺起朵朵水花……江河水滔滔,競逐之際,激水起浪,努力飛往天空,哪怕下一刻,又跌落下來。它們如萬花盛開,一水沖天,剪開烏雲,欲尋日而去。

每一滴水都有往上流的願望,哪怕命中註定要往下流,哪怕上升之難,無以復加。世上的水啊,每一滴都像可愛的小精靈,借助外力,輕盈地飛翔,完成向上流的夙願,成為萬千水滴中有夢想的追求者。

自助者,天必助之。心懷向上流的水,流至大海,在蒸騰作用下,緩緩飛升上天,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風景,享受到水生的高光時刻。

上善的水固執一念,都懷有一顆向上的心,所願皆所得,在天上,在雲裡,幸福滿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