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實
處暑的「處」,意思是「到此而止」。在這終結酷暑的前一天,我到了美濃。因為颱風天,高雄的天氣很不穩定。有時在午間或傍晚,傾盆驟雨突如其來。匆匆而過的路人常猝不及防。而此時我躲在水丰尚,聽大雨打響前方平房鋅皮屋頂的聲音,沉重、厚實如有歷練的中晚年,非淅瀝或咚咚的年輕浪漫。
上午十時,坐上僱來的車,約四十分鐘到了美濃文創中心。一座日式平房,進門是中間的接待處,售賣文創產品和咖啡。左右各有間隔供遊客參觀與休歇。左手房間詩人楊牧的「山風海雨」展覽。展覽於去年十一月開始,結束後仍保留著,讓詩意延續在這個偏遠的鄉郊裡,與草木一併櫛風沐雨。展覽規模不大,然極具可觀,陳展出不少珍貴的黑白歲月的相片。楊牧的名篇〈帶你回花蓮〉、〈地震後八十一日在東勢〉、〈學院之樹〉等都在其中。那些吟誦聲彷彿仍在這個酷熱的空間裡:
在一道長廊的盡頭,冬陽傾斜
溫暖,寧靜,許多半開的窗
擁進一片曲綣凶猛的綠
我探身端詳那樹,形狀
介乎暴力和同情之間
一組持續生長的隱喻
……
點了咖啡,在這裡歇了半晌,便往隔壁圖書館逛行一匝。在門口的臺階上靜看美濃的天空,天湛藍,雲純白,舒坦到遠方的屋瓦。然後沿老街走,人煙稀疏,安靜至極。美濃舊橋頭處蹲著一隻石猴。雙手抱膝,眼朝四十五度仰視,巍然不動盯著天空,秋雲也罷,夏雨也罷,都是人間滄桑。猴子石的雕功並不精細,然神情栩栩如生。彷彿滿懷心事,難以訴說。雖知橋尾也有一隻母猴,帶著孩子。一橋兩岸,當中可以訴說的便多。在橋上走過的人影,去了又來,天下攘攘,然瞭然心底的人又有若何?橋畔石刻,紀錄了舊橋的前世今生:「美濃舊橋興建於日據時代(一九三零年),乃鑑於當時美濃庄與南方諸庄居民往來均須靠南柵門之筏渡,十分不便,即在全庄之中心地建造橫跨美濃溪、銜接柚仔林庄之美濃橋。橋身堅固,經歷一甲子仍相當完好。」時光茌苒,似美濃溪之流水,於今舊橋已有近百年歷史矣。
午餐在軒味屋吃客家彩色粄條。點了三百五十元的個人套餐,包括了彩色涼粄、香蔥水晶雞、滷香豬腳、鮮果野蓮沙拉、風味菜、湯品與手工豆花,豐富可口,是濃厚的客家味道。飽食遠颺,稍駐於西堂河與東門樓的古建築後,便到了美濃湖。湖面不大,然波瀾不興,中正亭安靜地浮在水面,等待著日復一日的晨光與夕陰。風景殊勝,失意蹇厄的可以勾留於此,緩解心結,躊躇志滿的也可以流連於此,放懷高歌。時光總是在這裡放慢了腳步,趕路的是行人。美濃客家文物館正好有陶藝展。其中展出了陶藝師許淑敏的人物雕塑「拂風自在」系列。這些作品,「靈感來自簡單純粹的一瞬間,微風輕拂,把幸福吹進你的世界。」藝術就是還原複雜的人世間的真相,以抵抗庸俗,療癒傷痛。
最後一站到了黃蝶翠谷。名字極盡理想與浪漫,然實地所見卻殘酷不堪。一畦雜亂的綠草地上,幾隻小黃蝶飛舞其間。無人打理,任其荒蕪。這個終點站留給了我們一絲遺憾,應了胡適先生〈蝴蝶〉中所言:「兩隻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隻忽飛回。剩下另一隻,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又想到戴望舒〈雨巷〉中的客家油紙傘:「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客家情,詩歌為我們尋找到另一個世界,離開美濃,車子沿高速回高雄城,我們又回到霓虹燈與煙火裡去。高鐵站熙來攘往的人潮,不知道美濃正懨懨欲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