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柳靜芝
讀了Louise Glück(露易絲.格麗克)的詩句:We look at the world once, in childhood. The rest is memory. 不期然想到石榴街的日子。
Glück說的那個在孩童期只發生一次的原始世界,於逐日成長的歲月中,純真圖被一點一點地塗抹改造,僅餘記憶裡的畫面──是失去的天堂嗎?
而純真年代的記憶不盡然都是美好的,那是我們初初萌發的世界觀,一個真切面對自己的世界觀,它日後可以被替代,但留在記憶中的常是恆久的,因為我們時不時就想回到曾經引發我們向前走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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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我九歲,Mrs.W搬進石榴街十號。石榴街兩邊的town house皆係租戶,門牌一邊單號,另邊雙號,屋門漆成間隔的紅與綠,我家是十二號綠門。石榴街如石榴樹,紅紅綠綠的;而石榴果肉所含藏的一粒粒小籽,彷彿來自世界八方、各個族裔的住戶,一塊兒寄寓、被包裹在石榴街裡。
我家斜對面的安妮,十歲,中美混血,可只懂英文。膚色蒼白、綠眼珠、紅棕短捲髮,像娃娃般的小小三角鼻,腮頰邊幾些雀斑。安妮的母親來自台灣,與美國白人丈夫離婚後搬來石榴街,便於在附近的舊金山國際機場兼差。
八號住一對非裔孿生兄弟,哥哥約瑟九歲,弟弟約翰七歲,弟弟反比哥哥高半個頭。母親當護士,也是單親媽媽。
二十號的克里斯是孩子頭,十一歲,媽媽日裔,做秘書;爸爸蘇格蘭裔,英文教授。克里斯身材瘦長,運動神經發達,經常領著我們一堆離開石榴街去「探險」。
Mrs.W的長子大衛五歲,我的六歲的弟弟,很快地跟大衛結為死黨。
我們這夥兒玩在一起的通共七個,我們去town house裡幾家合用的後院草坪上翻滾,後院的籃球場水泥地邊邊還有鞦韆、棄用的汽車輪胎供我們戲鬧。只要大夥兒一起,每日總有點子玩樂。
之所以緊密結合,除了大衛之外,我們都是「鑰匙小孩」──父母雙雙上班,小孩頸上戴掛鑰匙,放學後自己開門獨自留家。這其實並不合法,然礙於經濟條件有限,能省即省。可十號搬來,我們恍惚意識出一種特殊的安全感,不觸碰沒感覺,碰觸到了就念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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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s.W教我們一種白線球戲,用粉筆在地上畫一道白線,再給我們一顆球。線的兩邊球手互相把球傳來傳去,裡面有一些簡單的規則,每次我們都玩得汗水淋漓。Mrs.W一面做廚房事,一面從緊鄰球戲的廚房窗口照看我們,球戲後供應我們冰水和水果。
大衛過五歲生日時,被邀去參加生日派對的小孩都帶了包裝精美的禮物。當大衛開心地撕開包裝紙,我便明白所有的父母把對Mrs.W的謝意裝在禮物裡。
八號黑護士和Mrs.W成為好友,生日中途,從隔壁送來一大盤烤得香噴噴的雞腿。她走進客廳,鴉雀無聲,Mrs.W向她使眼色,我們都憋住不敢笑出聲,因為有智慧的Mrs.W正與我們玩她最喜歡的「靜默比賽」──比賽誰能坐著並保持最久不笑不說話,能獲得當日最大一份甜點,外加幾枝彩色鉛筆。
萬聖節trick-or-treat索糖過後,Mrs. W留眾夥兒在她家吃點心玩board game。那晚突地一種說不出來的、可能叫做幸福感的東西漫淹在我心裡,我默默祈盼Mrs. W一直留在石榴街。
一日下午晴朗,Mrs.W帶我們作美勞,給我們每人一個玻璃果醬罐,咖啡桌和餐桌上堆了各種顏色的軟棉紙、剪刀、漿糊。我們先選出自己喜歡的色紙,剪出我們要的形樣貼在果醬瓶外。接下來,Mrs. W放一根小白蠟燭在果醬罐裡,一一用火柴點著,將窗簾拉下,燭火在暗屋裡透過黏在玻璃瓶上各式形狀的彩色紙,發出魔幻似的瑰麗光影。Mrs.W說,希望我們日後都能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彩色火焰。
「日後都能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彩色火焰」,這句字詞對於彼時的我而言,新鮮又悅耳,我將之記在日記裡,並沒細想它們有什麼用意,但莫名地敲出我的欣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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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去讀大學和做事,Mrs.W送的燭光玻璃罐從未離開我,間中我還換了好幾次新的彩色軟紙,每次換就重構新的花樣,不若小時隨意剪隨便貼,但好像那第一次的興奮也降低了。
直到現在,我都不確定是否自己已如 Mrs.W說的,「創造出了自己的彩色火焰」?九歲的我怎能悟解彩色火焰的寓意,不知怎地,當時的我卻感知出好像真的碰撞到了「彩色的火焰」,從玻璃罐裡延燒至我的眼瞳,再轉去心間。
讀到了名校算彩色火焰嗎?接著買一棟自己的房子?碰個好人家嫁了?……那麼我不是一直只在「追逐」彩色火焰嗎?什麼時刻它才能來到,且住在我心間?
十歲那年,爸爸股票賺了錢,我家搬離石榴街,時間就此變的衝鋒陷陣,無論個頭或心智,我長大得很快。所有屬於童年的回憶和鮮趣,以及十號門口的香味──食物香、人情香、時間的香味──都留在石榴街上,永遠不會搬離石榴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