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海章魚和快樂的筍子

■張育銓

待在桃花源教書工作的我,日漸成為一隻海章魚。整天就是挪動著身子,彈射東西方,奔赴原野如海中沙地,汲取嘉義、雲林鄉村的生活養分。

有時想,應該趁著年輕,等能力穩定後,要先離開這裡去外地看看。有些前輩也建議我之後去「刺激一些」的地方,奉獻心力,累積「戰力」(戰,可作「膽戰心驚」解)。

學如逆水行舟,若就此安逸,我怕不只是原地踏步,能力可能還「倒退嚕」。

章魚「上了岸」,長成人魚,才是終究的童話王道。

正如,灰姑娘不可以就這樣甘於幫姊姊、繼母洗衣燒飯,悟得「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朱子治家樂趣;白雪公主不可以只是在皇家庭院,深深深幾許之處,樂於和動物嬉戲哼唱,成為下一個能與大猩猩溝通的珍·古德。

通往目標的路上,桃花源,必須先是一個美麗的逗點。

不過,我自評,在桃花源的起初工作狀態,我的八爪是糾纏一塊、上個講台,緊張兮兮,而可愛的學生們也在適應我。

有時,他們露出超然的漁夫表情,課間回神,一問三不知;或者偶爾發揮道家精神,慈愛的對待課本,不畫重點、不寫筆記,為了留它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我這隻章魚,巴不得對這群藝術家,長出幾十雙觸手,把他們課本全寫好最完整的補充,把他們的思考版塊,搬動至理想位置。

不過,過了一學期,我發現,我的觸手不再那麼酸了、我的節奏不再那麼緊迫,我們的默契變好了──雖然未臻於完美,但我,這隻章魚,變優雅一點點了。

或許,在這落英繽紛的桃源流域,我還能小小的逆水行舟,能力有所增長。而熱忱如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寶貝我的熱忱,它必須要燒很久的。

各行各業或也如此,正如公司行號有大小之分,有「血汗」與「類慈善」之分。許多人,選擇爭取上游到競爭之地,為享受資源的奶與蜜,提升自己的競爭實力。

屢屢聽聞去「刺激一些」地方工作的朋友,分享在那是如何人事傾軋,他們是如何嘔心瀝血,發揮犬馬之勞,但學生叫而不應,狀況層出不窮。

他們才第一年,髮蒼蒼齒動搖,熱忱傷害許多,只剩看顧薪水和休假。有沒有因此變強、考試順利,目前我思考著庖丁解牛的道理,仍在觀察。

相對而言,或許,「我到底要什麼」,顯得重要。

前陣子,我麻煩小老師幫忙統計複習題本的購買,我對大家好說歹說,希望重視即將到來的大考。

許多學者批判升學主義之陳腐,但如今,我也「迂」了起來,我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意願,想買再買,以供加強。

現實,是常民的生活。如果採計成績,那大考就是門票,拿到門票,才可以把主菜端進大學。

那日,我經過藝術家的班級教室,他們去參加打靶測驗。走進空蕩蕩的教室,我為他們祈禱打靶順利,卻看到白板上一排座號和標題,差點沒被氣暈。

上面寫著「不買的:」,而冒號底下,是一排數字,那是幾乎全班的座號。

「笨人才生氣、笨人才生氣。」我喃喃自語,扶著牆走出教室,像是被子孫拋棄的失智老人。

「是我不好嗎?說了那麼多……還是對課業不在乎嗎?還是因為討厭我……他們不考試了嗎?」小劇場紛紛上演。

我想起朋友們的遭遇──我,我一定是被學生欺負了!

「氣死我矣!」我對著教室外的田園風光吶喊。

後來,我的小書僮(我有二位得力助手。女曰小老師、男曰小書僮。),蹦蹦跳跳的闖進辦公室。

我正讀書備課,面前掠過一道黑影,抬頭,像要謀殺,原來他抱了一隻巨大無比的竹筍,如火箭筒一樣。隨即小書僮又秀出他那張滿靶的靶紙,說,大家從營區回來,路邊看見竹筍砍來要給我吃。

鄉下小孩,像眼前這一位就不是蓋的。一群,那根本蓋不住。

我接過那支沉甸甸的竹筍,雖不知可不可以吃,也不知吃了會不會「無限期停課」,但喜悅從菜鳥心中流出,一掃先前孩子不買書的陰霾。

小書僮聽我詢問,便解釋,不是不買,也不是不知大考重要性。他們想買二本就好,全班討論過,作公物登記,會輪流著看……(我先幫書商掬幾把淚)。

果然笨人才生氣,我是笨人。也好險我先問清楚,沒有隨便在課堂發脾氣。

我喜孜孜接過這枝大竹筍,收藏起來,帶給鄉下的阿嬤,阿嬤萬事通,竹筍一定會得到昇華,轉生成海產竹筍粥之類。

翌日,在他們向我分享打靶過程,我也回憶自己高中那「空白」的射擊成績之後,我老套的想對這群藝術家分享一段話,那是大學時,我在興大學餐咖啡館所見的書法:「筍因落籜方成竹,魚為奔波始化龍。」

竹筍要經過刺激、脫殼,才會蛻變成挺拔堅韌的竹子;魚要奔波、生死交關後,就能幻化為龍。希望我們可以一起接受挑戰,越來越好。

說著大話的當下,不禁莞爾。

或許,我現在還只是筍子,但是,是一枚快樂的筍子。對照朋友的成長,可能我還沒接受到腥風血雨、千萬磨難。

但在這之前,就像是一群小竹筍,我與大家一起,把基底調理好,攢族養分、準備已達滿格後──

風雨,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