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論語》,從人與人的愛出發

文/蕭蕭 圖/李昕

瘦到哪種程度才是善又美

受到政府的鼓舞,很多朋友改寫臺語文,臺語跟眾多語言一樣,靠聲音傳播,聲音會在空中消失,是一種及時且即時的媒介,因此空間傳播也受到限制,文字應運而生,只是文字也要選擇剛硬不腐的龜甲、獸骨、堅石、不鏽鋼,加以刻鏤雕鑿,同樣期望走向未來,靠近永恆。

臺語文的書寫途徑,不外乎文字的三要件「形、音、義」,有人偏愛漢字的形,有人傳習羅馬字的拼音系統,都為了傳達臺灣人言語內在的義。想起選舉期一到,從小我就聽慣了臺語歡叫的「謝東閔當選」,長大後很多人都用「凍蒜」代替「當選」,可能要辛苦那些將臺灣小說轉譯成外文的學者,如何解說「dongsuan」與「Frozen Garlic」,跟「當選」之間那歷史的距離。後來在網路上看見「袜使脫褲走」手寫的字牌,充滿諧趣,還是「燒腦」了好久才知道真義是「不可脫口罩」,COVID-19的關係。

想到一九九七年第一次到香港,滿街書攤都在賣賽馬之類的小道消息,回到旅店,研究這幾張「有字天書」,湊合著間雜其間的漢字,發現比起跟唐朝還有一些繫連的日文還難。不知道這些粵語小報還賽馬嗎?還八卦嗎?

今年世界棒球12強,原來被日本運動媒體評估戰力倒數第二的中華台北,卻在最後的冠亞軍賽完封日本,從東京巨蛋、電視機旁、街頭巷尾,數萬人傳唱「臺灣尚勇」的Chance曲「臺灣!尚勇!Ho Ho Ho Ho Ho Ho Ho…… Hero!Hito!安打(球員名)!」媒體上有人在討論臺語用字:「臺灣尚勇」還是「臺灣上勇」比較精確,把「勇」改成「好」,「尚好」、「上好」,大約就可以做出選擇,但我們要的或許是聲勢,氣口,音近了就好,氣口對了就好,聲勢要有。

電視廣告上,我看藝人藍心湄強勢推薦「善又美」,鼓勵大眾「不想要的都剪掉」,面對你,背對你,衣服一件件剪,一件件減,賣的應該是瘦身降脂的產品。字形、字音、字義「善又美」,說的是華語好自然,但其實她要你記住的應該是臺語、華語混合的「瘦又美」,華語的「善」音準完美疊合臺語的「瘦」。

追求美麗的人想的是「又瘦又美」,我想的卻是臺語文學追求音的精準紀錄,是不是更要尋求臺語內在的素養高度的那種善,臺語內在的那種音韻優雅的美。

譬如說,對孔子的尊敬。

臺語從來沒有放棄過那個「子」

對孔子的尊敬,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贊》已經推崇備至了:「《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一個歷史學家不僅閱讀文獻上孔子的智慧,還從事今日盛行的田野調查、文學走讀,到山東曲阜孔子老家去觀摩諸生平日的習禮常規,見證禮的傳播與踐履,司馬遷還觀察到孔子以布衣的身分,世世代代都受到政府的禮遇,學者宗之仰之,即使到了司馬遷看不到的二十一世紀,日本、韓國、東南亞各國,學者仍然宗之仰之,不曾稍歇。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北宋眉州人唐庚(1071-1121)的《唐子西文錄》說民間建築的蜀道館舍壁間有這樣的聯語。

朱熹的《朱子語類》(卷第九十三)說是「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

那是一種等待天光的漫長焦慮,初見孔子如晨曦的振奮啊!

先不論「萬古」,屬於哪種時空的誇飾,「萬古如長夜」、「萬古長如夜」,誰比誰長,至少我們感覺到民間的題詞與學者的用語都有一種慶幸,慶幸人類的心靈天空出現一盞明燈,甚或是一顆小太陽。這種說法,彷彿《華嚴經》所說:「譬如一燈,入於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盡。」

尊敬孔子,華語怎麼說還是說孔子,小時候我聽阿媽都說「冊內底有孔子公」,不論任何情況不容許書掉在地上,必須馬上撿拾起來,恭恭敬敬供俸在桌子上,當然更不容許有人跨過書籍,不容許對書視若無睹,不將書「請」回案前。

這種對書尊崇,對物愛惜的敬意,來自日常的生活教育,「孔子公」三個字的疊加效果。

不知道臺語書寫能否寫出這樣不相同的、臺語所蘊含的內在精神?

臺南有孔廟,臺北有孔廟,彰化縣城也有孔廟,華文怎麼寫都寫成孔廟,有沒有發現?臺語怎麼說都說是「孔子廟」!那個「子」,男子的美稱,臺語從來沒有放棄過。

跨越了一己,超越了人我

因為,孔子從來也沒有放棄過人與人之間的那份愛。

孔子的學生顏淵、子路已經是學生群中的佼佼者,子路生活優裕,但一提起自己的中心願望,還是「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我所有的身家輕軟都可以分享,共騎乘,同分食,即使穿破了,用壞了,也沒有憾恨,想的是別人的苦,我能不能幫他減輕。顏淵則提升到精神的修養,謙虛自省,「願無伐善,無施勞。」所有德業上的成就,是共同澆灌的花蕊,相互砥礪的果實,我們一起收割、歡慶。這是孔子教育下的孩子,在愛的氛圍中成長。

「老師,我們也想聽聽您的心願。」春秋時代孔子的學生已經敢於發問了,尤其是勇於分享的子路。

孔子的話,一句一鐘鳴,無私無我,想的盡是天下蒼生:「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不停留在物質層面「量」的多寡,也不停留在精神境界「質」的提升,孔子跨越了一己,超越了人我,心中掛懷的是年紀大的長者是否有安心頤養的環境,中堅一代的友朋之間可以互信互賴,共同奔赴理想嗎?成長中的少年能得到適切的關愛,正常發展嗎?

或者,如行商的子貢所想的,有沒有更儉省的話,易記易懂,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孔子真的給了一個字「其恕乎!」大概是「如心」——「恕」這個字吧!將我心比你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恕」這個字吧!孔子還怕漫漶了「恕」這個字的真諦,自己提出消極性的不要有負面的情緒對待他人,我想他更期望的是:大愛的推廣,仁心的傳播,積極的善的循環。

這樣的忠恕之道,推己及人而已。「己」,普通人;「人」,普通人;《論語》、《孔子家語》都是日常生活的家常對話,將自己推向一個有愛的世界。

我想起臺菜的「五柳枝魚」,將魚清理、油炸後,配合五行的青、紅、白、黑、黃菜蔬,切成柳枝一樣的細絲,再澆淋勾芡的特製湯汁。如果沒有新鮮的菜蔬,醃製的酸菜、青椒、黃瓜、紅蘿蔔、冬筍、香菇、嫩薑、芫荽都可移位代替,重點在切成柳枝一樣的細條狀,「五柳枝」的常民親切性就在這裡呈現。因為「五柳」會讓人想起五柳先生陶淵明,所以有人喜歡寫成「五柳居魚」,好在,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撫琴也不一定要撥弦,自有他的親民風,但我仍然喜歡「五柳枝魚」的臺語書寫,親切更似孔子公日常生活的家常對話——那部語錄體的《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