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峻瑋
酸甜、金黃、微氣泡,每當這樣的味覺與觸感依附舌尖,我閉起雙眼,仔細離析氣泡裡涵納的青澀與懊悔,感覺無數細碎的針刺挑動神經,一瞬間竟若萬千心緒湧動。
那是舊時阿嬤家,廚房門口牆角置放的一箱維他命汽水。每次回去,我總要從中拿出一罐,由罐頂拉環用力上提,繼以一聲清亮的啵響,酸甜的氣味逸散而出。淺嚐一口,伴著口腔裡的搔刺感,維他命C的特殊香氣在口中擴散,耳中還能聽見氣泡爭相奔湧,綿密如針絨般的碎響。
維他命汽水,早期消費者多務農或做工,據聞有退火之效。女工退休的阿嬤,往昔總不定期到大賣場採購。是以回家但凡暑氣炎炎,我便從箱中拿出一罐打開。時間推移,維他命汽水在關乎阿嬤家的記憶裡,我還記得學齡前與阿嬤同住,她載我到賣場購物。彼時摩托車座椅前方踏腳的區域置有竹板凳,出門前,她讓我在上頭面朝她坐好。回程,板凳前方總不定時有汽水紙箱立著,她叮囑我好好看著眼前的東西,不要掉了。視線斜上方,她穿著風衣,戴長袖手套遮陽,雙臂橫舉眼前操縱摩托車來去。這近若相擁的姿勢裡,我感到安心。
過往回家,我們常帶阿嬤出外走走。出門前,阿嬤準備水果與吃食,總不忘帶上幾罐汽水。年輕時爸爸喜歡爬山,又考量阿嬤膝蓋退化,於是遊歷所至多為平緩的步道。由於爸爸腳程飛快,往往我和他在前快步行走,媽媽則陪著阿嬤拄杖在後頭慢步聊天。有時山勢起伏增大,路面漸差,阿嬤便揮了揮手,示意我們前去就好,她在樹蔭或涼亭下自己坐著,等我們回來。
每一趟出行的回程,大家汗流浹背,筋骨微痠,便將家裡帶出來的零食和水果在車裡打開享用,後再喝上一罐汽水解渴。「喔──」阿嬤興奮地長舒口氣:「本來爬完山覺得很累,但是喝上這一罐,又覺得體力都恢復了!」。
年齡漸長,我從摩托車的竹板凳離開,坐到阿嬤後頭,雙手前伸,抱著阿嬤穩定姿勢。更多年後,阿嬤走不動了,也鮮少再和我們駕車出遊,甚至我已能坐上駕駛座往返,有自己的行跡和路向。阿嬤食量近幾年逐步退縮,這些休閒消遣的飲料,她已不常喝,自然也就不再買了。除夕,我從紙箱裡拿出最後一罐汽水,自此牆角空盪了起來,如我試圖懷想的童年裡,那些模糊而失去體積的記憶。
如今步入職場,有時感到壓力,就到便利商店買一罐維他命汽水。雖然便利商店販售的沒有易開罐,只有寶特瓶裝,但那伴隨獨特香氣,酸甜的氣泡感,仍讓我無比悸動。或許那是幼時的青澀與稚嫩,如我早已忘記第一眼見到阿嬤是什麼時候,而我又是何時叫她第一聲阿嬤,只知道她一直都在,而汽水的酸甜是唯一的鎖鑰,能轉開記憶裡最遙遠、最底層,不可探觸而只能意會的絲縷。當我想到過往家人駕車出遊,拄杖在步道上走,如今的我是如此明白,應該要慢一些,在阿嬤身旁,好好聽她說話。
金黃酸甜的氣泡,總要等它在時間裡破裂、散逸,涵納的氣息方在舌尖明晰。這針絨般的青澀,顛仆的悸動,旋即又歸於空無。只留下懊悔,在口中久久未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