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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天之樹
■潘秉旻
1.
S:
假如,你曾專注凝視教室窗外,在通往至善樓的大道兩旁,植有盎然草皮的綠地上,有幾株小葉南洋杉正屹立其中。時常,我總在休息時拿著保溫杯,站在中正樓走廊上,遙望那挺拔樹影。向左望去,四株杉樹整齊排列,緊捱著大樓,五層,四層,五層,五層半,那是它們分別參差的高度。在晴日以及風雨中,彼此摩娑,扶持,在悠長歲月裏,招搖那針織般的嫩葉,仿若有情的手勢。幾乎,就像是你與同儕間相互砥礪,成長的形象。
但更常吸引我關注,是大道右側草地的那棵杉樹。S,如果你有印象,它正是緊靠在你一年級時的教室窗外,更為修長的軀幹,超越教學大樓,大略遠達六層樓高度。我不太理解起初學校在整地種植時的安排,何以令一株杉樹,如此孤獨挺立在青青草地的角落,周圍盡是些突兀不搭的植物──大類是灌木叢,低矮木瓜樹,以及幾株枝幹雖修長,卻顯得清癯可笑的亞歷山大椰子。
2.
我想及你在課堂上低頭振筆,專注寫就的文章。
你提到父親遠走他方,母親獨自撫養你以及哥哥,每月辛勤攢下的薪水,除了負擔昂貴房租,還得定時繳納父親留下的債務……。我看著方格中,你一字一句哀而不傷的坦露,手上紅筆懸置虛空,久久尋覓不著適切落筆的評語。突然,也就知曉你偶爾陰鬱的面容底下,原是含藏著不得不如此的早熟。本該是無甚憂慮的年紀啊,偶然間洞悉成人世界的糾葛,將你推離了純真,笑容漸漸比同儕少了一些。你應當開始察覺內心些許不可解釋的變化,也許,就像此刻我仰望的那株杉樹,莫名的扞格,與孤獨的象徵。
S,我私以為你也曾有過這樣的扞格,與孤獨。想我應當可以說,我是理解你,理解那些曾經尷尬的歲月。
記得曾提過,母親在我升國二那年暑假,因遭遇車禍而半身不遂,在醫院經歷漫長的療程,才幸運自鬼門關前走回。父親那時來回奔波於法院及醫院,且還須忙碌貨運工作,大半時間,我和小弟皆是獨自往返學校與家中。父親惦記發育中的我們,不願讓我們隨意在外打發晚餐。便同開設仔店的鄰居商量好,貼補她菜錢,讓我們兄弟倆去搭伙。
那時放學後,我總抗拒著,不願回家。正確說來,是由於尷尬,而不願到伯母家吃飯。往往因身無分文,以及不爭氣的肚腹,待回過神時,已踩了半小時的單車返回鄰里,穿越伯母開設仔店的壅塞前廳,來到屋後的廚房。
母親還未出事前,皆由她打理家中晚飯,即便當天結束和父親的貨運行程後,已非常疲憊。且料理我們父子三人的伙食,實際上,大約需要準備正常家庭六~八人份的食量,這還尚未考慮父親與小弟的挑嘴──可見備餐難度之高!伯母家飯菜味道不差,但不及母親是事實。然而有求他人,本不該有所挑剔──只是菜餚分量委實非常地少,即使父親已有所叮嚀。當時和小弟同伯母家四人圍坐吃飯的情景,實歷歷在目。看到鄰居哥哥們的食量不多,我與小弟每每掃完盤後,望向彼此的眼神透露著還未飽足的默契,便隱然心生一股強烈的羞恥。
少年時代啊,那在飯桌前針扎般的不安,以及尷尬。你所在意的,那些同儕的目光和念頭,無形中竟悄悄移植到鄰居的飯桌上。本應放鬆休憩的時刻,依然在令自己通過這些陌生眼光的審視與考驗。即使,這些審視可能多半帶著自己無謂的想像……。然而,在舉箸下往眼前的白斬雞或燉肉時;在低頭扒飯,無意透過飯碗與竹筷間隙,瞄到伯母與家人們的眼光時。年少敏銳的心智,總不免在其中猶豫,甚至揣測。
回到家複習課業,子夜人靜,即將帶著疲憊沉沉睡去的時候,我總會在床上撫摸自己的肚皮,說不上餓,但也說不上飽足。那介於無和有之間的灰色地帶,除了原先的羞恥,竟也悄然衍生一股罪惡感──比起那些真正流落街頭的貧困,我至少沒有捱餓;但我竟想求得更多,一如從前所求得的飽足!
若是遭受真正的困阨,便能發自內心的吶喊,索求;若是饜足了,即能滿意安享這單純的幸福。S,或許你會覺得荒謬。那時的我,還真找不著適切態度,面對這介於溫飽與飢餓的模糊界域。彷彿被強烈撕扯,拉往相異極端的橡皮,在斷裂前的最後,維持住靜默狀態的緊張──這是我年少生活的矛盾和掙扎,因為我的不幸並非真正的不幸,然而要說是滿足與幸福,卻也有自欺欺人的況味。令我總處在那靜默的羞恥,尷尬,與罪惡感之中,被扼住了發聲權利。
雖然,我還真是想念母親燒酒雞,與薑母鴨的味道。
3.
常常便是如此,看著杉樹針狀的葉子,如覆瓦般層疊,像是無數細長的綠色手指,向上昂舉出季節的訊息,便令我忘卻一日忙碌後的疲憊。那在越過教學大樓的高度,於六樓無人理解的虛空裏,搖動葉冠的杉樹啊,S,想那是我曾有過的羞恥。可能,也是你曾擁有的寂寞。
總有些年少友誼,伸出溫暖雙手,拉拔,扶持我們於寂寞,孤獨之中。
當時的我課業不差,被選入假日的課後升學班。但一干班級好手群聚一堂,無論再怎麼努力,我的成績也不過位列中後段。升上國二,以及國三後,幾次模擬考下來,頂多落在第四與第五志願。我所就讀的鄉下國中,每年能考取臺中一中的人數,實寥寥可數。在課後加強班,我終於能稍稍體會,那些成績後段的同學的心情──詢問同樣一題物理計算題,老師看你的眼神,以及關照PR99的同學,就是不一樣。
H與C兩位,是老師眼中最有希望考上臺中一中的學生。本為不同班的我們,在60人的假日升學班相遇。又因彼此都是超過百八公分的高個,便一起被分配到教室最後邊的角落座位,而彼此熟識起來。
回望大道左側,那夾在五層樓高的兩株杉樹中間,略為低矮的那一棵,幾乎,就是我當時候的寫照了──不僅我實際身高又略矮H與C近5公分──那時三人行的時光,想來也是我這輩子最為幸運的時刻之一。原本處在他們之中,因課業落後,難免有矮人一等的自卑之情。他們卻不吝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幫助我補強貧弱的數理科。向老師請教問題時,也一併帶上我,督促我。如今回想起,若是沒有他們積極的拉拔與陪伴,我的學業不會緩慢進步。更可能因家庭變故的影響,而放棄升學機會也不無可能。
H的家境不甚優渥,全家蝸居在破舊三合院裏。這也使他下定決心,將來當上醫生改變家中的經濟狀態。對當時的我來說,醫學系簡直是遠在藍天之外的幻夢。眼前的考試即令人自顧不暇,哪能有心思考量更遠後的人生安排呢?然而,H帶著銳利眼神,專注望向教室虛空,訴說決心,以及往後救濟苦難的遠大理想,那堅定形象,我至今仍舊難以忘懷。當時的我,僅有些許粗略感想在心中縈繞。只覺得,無論往後人生選擇哪一條道路,若有H一半堅毅的心志與熱誠,想我應當是能夠成功的吧。
有一回,我到教務處申請一筆急難救助金。當時候的主任是一個脾氣古怪,會對學生大小眼,並冷語嘲諷的老師。我起初認為這是學生間誇大的傳說,本不以為意。H嚷著不放心,執意要陪我一起去交件。
我們一前一後進入辦公室。主任的眼神直接掠過我的耳際,殷切詢問我身後的H要辦什麼事。待說明來意後,主任瞬間變臉接過文件,連正眼也沒瞧過我。只見她匆匆翻過我的自介後,竟脫口而出:「我們獎學金是給有能力考上一中的,不是像你這樣的人。」
後來,我將接回的文件直接丟向主任。H費了好大的勁才將理智近乎斷線的我,拖拉出辦公室,並頻頻安撫我。那天傍晚,我獨自到球場發洩投籃(其實更近乎在砸籃,怒罵)。H竟就在籃架下坐了許久,默默伴著我。直到我終於靜下心,疲乏欲歸後,他才走過來,不斷輕拍著肩膀安慰我。十多年了,我已記不清他究竟說些什麼。然而,H堅定,平和,溫柔,超齡的語調,卻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以後我也要做一個穩重,溫柔的人啊!」
那時的我,在內心暗自期許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