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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 天 之 樹
■潘秉旻
C平時冷靜從容,熱絡後,才發覺他健談,風趣的一面。大多時候的我,與H都是較為拘謹,易緊張的性格。C的幽默無形之中,便成為彼此繁重課業裏的調劑。我一直記得他瘦削身影,有著一雙粗大前臂,全身肌膚是被陽光均勻澆灌的褐色,皆為長年在網球場飛奔,洗禮而成。
國三後的課業益發沉重。最後衝刺的一年,平日上課後,升學班不僅要留校夜自習,週末兩天也僅休半日。那時的我懷抱無處宣洩的苦悶,不經意間,便將思緒投射在班上一位活潑,陽光的女孩身上──然而,也僅僅是注視而已了。逼近的考期由不得多餘妄想,長期在各項考試佔據榜首的她,更是我望塵莫及的標的。
夜自習前半個鐘頭的休息時間,時常,我總趴伏桌面,在熄了燈的昏暗教室,就著窗外那一盞校園內的微弱路燈,開始在計算紙後塗抹言不及義的句子。到了後來,我才知覺,那可能便是詩的初啟,文心的發端。當然以嚴格角度回首,那些寄託強烈戀慕的語句,實稱不上詩,最多,也不過是幾行流行歌詞的引用和變體。然而,還是讓我厚顏斷定,這是我人生詩路的啟程,源於家庭變故的哀愁,暗自戀慕的痛苦撕扯,以及升學制度的拘束逼迫。我斷定那是詩,即使,我再也記憶不起那些缺乏穩定架構,意象支離的穉幼行句。但,我肯定那些出自年少的真心,擁有勃發感情,以及對既定制度的憤恨批判;雖然缺乏對現實的正確認識,與合理應對,改善的實踐進程……。如此塗抹數月,終於坐在一旁的C意識到我的舉措。沒有任何的疑問與反應,只記得有一天,他竟也開始躲避監堂老師的巡視,在計算紙上刪寫句子,並偷偷塞給我看,就這樣開啟相互勉勵,唱和的日子。如此稚嫩,近乎無病呻吟的語句,竟成為彼此安放徬徨心緒的依歸。
偶爾幾次,我們翹掉夜自習,躲在那植有大片老榕的操場旁,分享彼此詩句中艱澀,難解的情意。我們一起大笑,調侃對方,你一言我一語,在黑夜的保護色下,害羞拼湊她優秀的形象。談她如何善解人意,受到許多同學及師長的愛戴;談她健康的美,如何在羽球場紮起俐落馬尾,飛越扣殺的英姿……。我們的愛慕與崇拜,在無數夜晚的坦誠交流後,漸漸收束,竟聚焦於同一個清晰,鮮明的身影。不禁陷入一陣沉默之中。
「看我們誰考上臺中一中,就找她告白,好不好?」
C聽聞我打破沉默後的荒唐提議,略顯訝異地望向我。
「好啊!就這麼說定了!」他高舉雙手,振奮說道。
4.
S,我在走廊上,來回望向那立於大道兩側的小葉南洋杉。想著,無論是獨自挺拔,或是扶持相伴的形象,最終,可能皆是生活一體兩面的顯影,殊途而同歸的諭示及證明。
C與我最終還是沒有鼓起勇氣,向那位女孩告白。但年少的戀慕之所以刻骨,大概,便是緣於它的種種不完美吧。然而,他與H最終都如願考上臺中一中。說來你可能不信,模擬考沒有一次落點在第一志願的我,最終竟也在他們一同前行的隊伍裏(當然,你可以想像我去教務處領成績單時,主任那彆扭的臉)。
升上高中,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但我願意提前將故事的後續交代:H現今已是合格的住院醫師,正一步步達成他濟世的理想。C在新竹擔任工程師,每每苦笑他賺取的是血尿錢,但對於如今從事的這份工作與報酬,他亦有年少初衷已成的欣喜。
成人後的我們,因相異的系所與職涯選擇,各自逐風而轉,少年時代鎮日圍聚談天,析理課堂知識,塗抹詩行的日子,已是不能回頭了。偶然一期一會,各自遭遇的職業及生命困境,更難有交集的可能。然而,這卻無損我們十多年來的深厚情誼。偶爾C發揮幽默,自嘲他近來的生活點滴,惹得疲憊的H與我一陣大笑,彷彿令我們回到當初,那窩在教室角落,埋頭苦算數學,互相檢查對方式子正確與否,彼此挖苦,笑鬧的時光。各自帶著這些記憶,步出咖啡店後,似乎又多了一份勇氣,面對生活中不可預測的種種際會風雲。
S,如此想來,那獨自挺拔的杉樹是我;仰望兩旁的夥伴那修長軀幹,深受鼓舞扶持的,亦是我。但脫離學生時代後,可能我們每個人,又會再度成為那株在無人理解的虛空裏,孤獨招搖的杉樹。然而,若是你持續抽升,擎舉你的視野,遙望遠方,你應當會發覺那些真實不變的少年友誼,也正在遠處,若即若離,以熾熱眼神觀望;越過時空限制,與你一同頡頏,競逐。將覆瓦般層疊的堅挺葉冠,無數嫩綠手指,持續指向蔚藍的天際。
S,你的高中生涯正過完一半,穩定朝往升學路途邁進。我有感你如同那杉樹,微微抽升,在緩慢旋轉的年輪裏,堅定刻畫著你的智識以及理想。我確信,你必定也有一群與你相伴,砥礪,成長的朋友。他們在你徬徨,尷尬的歲月,向你招搖那有情的手勢。我斷定這有情的手勢,不會因為將來各自的啟程而拋落,迷失於歲月的中途。即使在更久遠,更久遠的未來,在老去的光陰裏。
有如我最喜愛的詩人,楊牧先生所寫道:
……
那棵樹正悲壯地脫落高舉的葉子
這時我們都是老人了──
失去了乾燥的彩衣,只有甦醒的靈魂
在書頁裡擁抱,緊靠著文字並且
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裡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