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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旁聽
■姚嘉為
先生退休後,我們成為候鳥族,每年在台灣和美國之間來回。第一年在溫州街賃屋而居,滿懷回到原鄉的喜悅。
走出巷子,市聲撲面而來,大巴士、摩托車匆匆來去。我在路口的便利商店,買了報紙和三明治,放進背包裡,站在紅燈前,等著過街。
這路口以前有座小木橋,通向一家冰果室,是當年學生們聚會聊天,情侶約會的所在。橋下水流清淺,岸邊雜草叢生,春天時杜鵑花盛開,奼紫嫣紅,添增了韻致。如今雙線道成了六線道,小木橋不見了,冰果室換了名字,生意更加興隆,牆上有張黑白照是它的前身。
綠燈亮了,我隨著學生們過街,走進校園。我是來旁聽的,每天興匆匆地去上課,好像重回青春年少。
最初,我在校園中迷走,找不到教室。召喚模糊的記憶,辨識舊日建築,幫忙定位,也有驚奇的發現。新生大樓仍在,但面容斑駁,垂垂老矣。其他校區的院系,出現在校本區。當年偏僻的稻田區,如今矗立著校園內最光鮮的建築。小路有了頗為詩意的名字,男學生騎自行車,女學生站在後座上,雙手平舉做飛翔狀。處處提醒我,何謂滄海桑田。
靠著地圖和學生的指引,我終於找到教室,從後面進去,找到空位坐下。
後面幾排坐著銀髮族,安靜聽課,寫筆記,不發言不提問,下課後輕聲細語聊天,謹守分寸。這裡的主角是青年學子,教授將滿腹學問傾囊相授,我們獲准旁聽,享受求知的樂趣,惜福感恩。旁聽族有退休教師、工程師、公務員,有人一早從外縣市過來,旁聽不同的課程,傍晚回家。也有人反覆重聽同一門課,是溫習,也是激賞,堪稱這位教授的鐵粉。我與好學的台北人在這裡相遇,相濡以沫,有共同的話題,相近的看法,感覺又回到熟悉的台灣。
旁聽是隔行取火,拓寬知識的視野。大學時曾慕名旁聽鄭騫教授的《蘇辛詞》,至今難忘他朗誦辛稼軒的「滿江紅」:「點火櫻桃,照一架,荼糜如雪,春正好…」字正腔圓的北平腔,抑揚頓挫,韻味十足。也曾慕名旁聽王文興的《紅樓夢》,他以西方文學批評方法,分析中國古典小說,當時可謂開風氣之先。
當年旁聽都是跨系,鮮少跨院,如今有了更多的選擇--通識課。開課的都是名師,學養豐富,多元跨界,融各方知識於一爐。坐在大教室中,與來自不同院系的年輕學生一起聆聽教授深入淺出的講解,渾然忘卻年齡的差距。
學生們安靜溫馴,隨身攜帶電腦,一邊聽課,一邊上網,累了便趴在桌上休息,老師不以為忤。他們很少主動發言,老師得一再邀請,移樽就教,或點名計分,才見回應。其實大都言之有物,不知為何怯於發言。我想知道年輕人的想法,對未來的憧憬,試著和他們閒聊幾句,但隔著世代的差距,缺少共同話題,往往淺談輒止。
歲月不饒人,教授們在我眼中都如此年輕,且學經歷傲人,有擁有兩岸雙博士學位的,有曾在美國大學執教的,也有國內博士班畢業的大師傳人。背景不同,教法各異,有傳統演講式,當今的翻轉式,或兩者混合式,但誨人不倦的熱情,對學生的諄諄教誨,則無二致。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曾在美國任教的教授,風趣活潑,開課年年爆滿。這年改用翻轉式教學,學生分組上台報告外,還要回答台下的提問,由教授與同學共同評分。最初學生們上台報告,羞澀木訥,面對提問,驚惶失措,訥訥無言。教授從旁一一指點攻防策略,如何轉圜,以反問緩衝,用文本舉證,增加氣勢,表現自信。如此煞費苦心,意在培養學生獨立思辨的能力,衷心佩服。旁聽一學期,我目睹學生的進步,足見孺子可教,只要老師有心去推動。
我終於結識了兩位大男孩,和校園有了某種聯繫。在文史課堂中,常見到一位電機系男孩,娃娃臉,戴眼鏡,勇於發言,頗有見地,讓我聯想到年輕時的張系國。他和善有禮,主動和我寒暄,原來他熱愛文史,是家學淵源,父母都是文史學者。另一位是香港僑生,熱心推薦受歡迎的文史課程外,更主動提供電子版課本,此後我不再攜帶厚重的課本去上課。走在校園裡,幾度聽見背後有人喊「學姊」,轉身看見他熱誠開朗的笑臉,倍感溫暖。
淡淡的三月天,社團博覽會開幕,校園裡五彩繽紛,一片熱鬧景象。竟有一百多個社團參加,社團名字千奇百怪,有提倡巴西戰舞的,有為乳牛抱不平,呼籲不喝牛奶的,有主動和社會群落互動,減少人際冷漠的,有身穿迷彩裝,手執玩具衝鋒槍,玩生存遊戲的。我看到了年輕人創意十足,天真善良,充滿愛心的一面。
幾天後,我走進教室,裡面空前冷清,半數以上的學生缺席,錯愕間,香港小學弟告訴我,「他們罷課示威去了!」我驚詫地說不出話來,這些安靜溫馴,不發表意見的大學生,一鳴驚人,進佔立法院,學運延燒,長達二十餘天。
課堂外,旁聽族議論紛紛,憂形於色。課堂中,教授們都鄭重地發表看法,有贊成學生罷課的,有認為應回到體制內找解決之道的,也有分析天下大勢,大結構改變了,不要安於小確幸,將來是和全世界的年輕人競爭,應思考因應之道,有所作為。
三月底,我前往廣場觀看大遊行,黑壓壓的人群似潮水湧來,身穿黑上衣,手執橘黃花朵的年輕人,談天說笑,如同嘉年華會。學運領袖上台演講喊口號,台下群眾高舉手機照亮夜空,閃爍如星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原鄉霎時變得遙遠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