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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山越

眺望花東縱谷
 文/攝影 柯帕
 時序入夏。
 列車悠緩滑進花蓮火車站時,時間甫逾晚上十一點。信步出站,天空驟然落下稀疏的雨滴,站在廣場上,內心隱隱為明天的走路感到不安。
 翌晨,花蓮市區到豐濱的天空,烏雲一路優哉游哉。為了預防下雨,我走進豐濱的便利商店添購一件雨衣備用。
 回憶起來,來去花東走路已數算不清是第幾回了,但這回要走的路有點特別。有一天,我在居住的城市去常光顧的一家咖啡館,遇到一位在豐濱長大的朋友,他聽聞我常往花東去,建議我去走這條路。我把他的建議記住,在今年夏天梅雨季剛過,遂決定踏上這條豐濱往光復的台十一甲線路,俗稱光豐公路。它的特別之處不在於有沒人行走,而在於它必要越過海岸山脈。
 「走路和寂靜是一體的。寂靜很抽象,而走路很具體。」
 我從豐濱橋這頭走到橋那頭,又從橋那頭走回這頭。其實往光復的指標很明確,然畢竟是頭一回走這條非主要幹道,內心稍感焦慮。我到加油站向年輕人再次確認這條山路,他說是的,往光復,並覷我眼光以猶疑。
 我回憶起當兵時候的行軍,只要當日出發內心稍感焦躁,那天的路必定不會好走。許多年後我才感悟出,走路,一定要身心合一,心理因素常常會影響身體狀態。
 在我邁步慢慢走往山裡去的當口,有輛摩托車停煞在我左後邊。回頭一看,是一位女郵差。她問我要去哪裡,我說去光復。
 走路去嗎?是。我以後也要像你一樣,先開車環島,後徒步。她說。
 我看著她有個性的瘦削的臉,但看不見墨鏡背後的眼睛。她說每天上班時間,從瑞穗開車將郵件運來豐濱郵局,再騎摩托車沿著此路發送。我請問她,這條路況如何。她說,路況不錯。聊畢,她繼續送郵件,直送到和平橋一帶再返回。我上路走約一公里時候,她已回頭。她撳了兩聲喇叭,為我加油。真是一個爽朗的郵差。

老人與黑狗
 「走路的同時,生命延長了。走路擴展了時間,而非掐縮了時間。」
 後來,我也路過了和平橋。過和平橋前的豐富部落,聊天的阿美族耆老們以為我要搭車,說,你在這邊等,等一下就有公車來了。我大力揮手,向他們言謝。然後,過和平橋,和平橋下是丁仔漏溪,文獻上記載,阿美族人稱此地為Tingalaw,是早年往返豐濱部落與光復鄉阿美族經過暫歇喝水時,發現水質甘美而清澈,遂稱Tingalaw,有清澈之意。雨季剛過,橋下的溪水細瘦。
 我慢慢慢慢循蜿蜒的路走,發現這裡的生態非常豐富。溝渠裡游動著數大魚苗,不同的蝶種和蜻蜓翩舞周身,鳥聲和蟬唧不絕於耳,似斷還連。日頭大起來了,這也表示我愈來愈接近天空了。沿途錯身的車偶爾會停下,送暖問需要載我一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滑過身邊後,回頭朝我招招手,我報以揮手回應,他騎遠後,我方聽清楚他的音響大聲播放著黃品源的歌曲小薇。
 時間走到正午,十九公里的路走了一半,看著蒼翠的前路和來時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一路無車無人煙,我疲累地拖著步伐,揣想只要我認分一步一步地走,也許前面轉彎後便會出現什麼,比如人家,或者一爿小店,但總是落空,而我仍舊繼續認真拖著疲憊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
 當我在一個大轉彎處駐足,回頭望遠,天邊的山頭覆罩靄靄白雲,那是我徒步的源頭嗎?我在倦怠中升起了感動。
 在傍近十點五公里處,出現的福德宮顯得如此不真實,彷彿海市蜃樓般。
 但即使是海市蜃樓,我似撲火的蛾,義無反顧的疾步向祂。是,是,是一座真實的廟宇。先合掌膜拜,再卸下背包,取出毛巾和水,緩緩坐下擦汗飲水。風很舒爽,有棵老茄苳樹遮蔭著廟,廟宇還有建管理處,只是建築內空無一人,狂風一掠,鐵皮沙沙的發出怪響,像聊齋。但此刻有什麼比歇腳吹風還重要呢?
 再啟程已是下午一點許。路過轉彎處時,有條黑狗吠著竄出,後頭主人隨即出來喝止。主人的家對面接有山泉,牆上寫著山水清涼大家用。他說,水很涼請使用。我捧水沖涼後,問他在這裡住多久了。他說十幾年了。最後我把他和黑狗留在相機裡。
 「走路,也就是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面的能力,創造了我們。」
 當里程只剩六公里,迴彎處,花東縱谷現蹤了。頓時,已經徒步近四小時的鐵腿(編按:台語)已無疲憊的知覺,反被一股莫名的喜悅淹沒了。路開始呈現之字形的下坡,路過碩大蕉葉,路過布滿十字架的墳場和野狗,路過豐年祭的廣場,我在太巴塱的一間雜貨店買了水和咖啡,借坐在雜貨店門口。有一年在靜浦進行踏查老地名時候,太巴塱這地名曾經出現過,當時口述的阿美族媽媽的丈夫,就是太巴塱小學校長。
 當我起身告別雜貨店的阿美族媽媽時,她竟然用台語問候我:多謝,慢走。
 我繼續背著灼身的烈日走,走在太巴塱浮雲幾朵的清朗天空下。稻禾還沒結穗,綠油油迤邐到天邊。一輛郵車靠近身旁停下,我茫然看著客座不認識的男人的臉,再伸頭看駕駛座,嚇,是女郵差,他們要回光復的郵局去了。彼此都意料不到還會在此相遇。
 十九公里多一些的路之後,終於進入光復鄉了。我四處張望著,搜尋可能找到旅館沖洗身體。當我經過一排水泥樓房,有個聲音冷不防響起:走到現在喔?我循聲去找,有個綁著頭巾、面容黝黑的原住民朋友對我說。我請問他,怎會知道我在走路。他說:我早上就在豐濱橋那裡看見你了。啊,我恍然大悟,而另方面也感嘆偏鄉人口的稀少。就在陌生朋友的關注下,留下祝福後道別。
 光復鄉不會是走路的終站,將是下個旅程的起點。我離開時這麼想。

 附註:文中「」內文字,摘自《就是走路》(作者:厄凌‧卡格)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