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母親的縫紉機

 ■吳宜昌
 有記憶開始,母親便做著縫紉的家庭代工。彼時,客廳有台自動縫紉機,母親手按布料,腳踩踏板手向前一推,喀噠一聲,完成一道縫線,代工以件計酬,我坐在機前,修剪線頭,將布料一片片疊好放到箱子裡。
 最早,母親接的加工是洋娃娃衣服,記不清詳細的工作內容,也許是縫合蕾絲綴邊。母親做出一件件美麗的迷你華服,我很好奇,不知是怎樣的洋娃娃需要這麼漂亮的衣服搭配。一件娃娃服上有多道車線加工,母親久久才完成一件,我經常在剪完幾件線頭後便沒耐性,耍賴出去玩了。
 後來母親接了鞋面加工,單片鞋面數秒鐘便完成縫線,一片片鞋面串連著,不間斷地從縫紉機上垂下,像瀑布一般。我拿著剪刀修剪線頭,一片剪完又一片,好似永遠做不完。於是我加快動作,好不容易追上母親的速度,便跟母親央求出去玩。母親總會應允。有時玩過頭忘記時間,母親就大喊:宜昌,快回來幫忙工作喔。我總是在聽見母親叫喊後,才匆匆跑回家。有時趕工,母親的速度比平常更快,怎樣也追不上,此時若外面傳來鄰居嬉鬧聲,不耐不甘與委屈的情緒湧上心頭,我氣得將頭壓低,做無聲抗議,也許母親察覺到我的情緒,總是藉故離開讓我休息一下。
 國中時,有次家政課作業是製作便當提袋。我拿針線縫了半天,央求母親幫忙,母親露出無奈的表情說:實在有夠憨慢,乎我來。於是挑起了線軸的顏色,挑好線色後,接著將線軸啪的一聲安裝好;然後見母親神情專注,拿起材料放在針車台上,手法俐落的將布料翻過來又翻過去,沒多久便做好提袋,工整又漂亮。母親將提袋交給我,一派輕鬆地說:這不就好了。我第一次如此驕傲母親的工作,交作業那天開心地向同學炫耀,同學羨慕的眼光讓我得意許久。
 母親天天從早到晚工作,常常,我入睡前,仍能聽見踩踏機子的聲音,持續規律地響著,那聲音總能讓我感受到母親的陪伴,聽著聽著便安心入眠。
 高中時,母親年紀大了,視力變差,她總要我幫忙將線頭穿進針孔裡。過沒多久,家裡換了一台自動剪線的縫紉機,我只需整理鞋面裝箱,坐在針車前陪母親的時間減少了。之後,母親生病體力變差,停下工作。人事變化之速讓我不知如何應對,只能被動接受,有次見到母親手撫機台,神情落寞的說:身體不好,什麼都做不了。母親的語氣有些怨艾與不甘,我安慰母親:趕快好起來要做什麼都可以,做那麼多年很辛苦,之後遊山玩水就好了。母親聽完淡淡的說:如果真可以這樣就好了。少了縫紉機的聲響,家裡一下子冷清起來,病中的母親,夜裡經常久咳,那聲音更讓人難以成眠。
 母親過世後,我仍不時會想起昔日做加工的日子,每每,臨睡前耳邊會隱約響起那熟悉的喀噠聲響,那聲音讓我覺得似乎母親仍舊看顧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