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羽
順安仔細想想,自己這一整天似乎都沒見到陽光。出家門時太陽還未升起,動完五台刀踏出手術室的此刻已然十點多,只剩街燈閃爍的時刻。
「一份三號餐是嗎?」速食店的男店員看見順安走進,還未等到他開口就直接問著。順安不清楚為何店員會記得他習慣的選項,可能是他總在奇怪的時間上門吧,又或是自己上門的時候總是蓬頭垢面、不修邊幅。
「是的,一份三號餐。」順安有些尷尬地答道。他撫了撫鬍渣、油膩且雜草般的亂髮,心中想著確實該撥空打理一下了,也不禁嘆道如果今天按照規劃該有多好,他昨天才答應妻子今天會陪她去挑衣服,一起吃頓晚飯。
「一樣把薯條換成沙拉,紅茶換成玉米濃湯嗎?」男店員打斷他的思緒問道。順安點頭,夜已深他不想多說什麼,只想早早吃完返家。
「一共是一百四十三元。」
「好的。」順安匆匆付款、取餐,沒留意到原先捧在手上的一把花束被擱在點餐櫃檯,沒有帶走。
順安仍然記得剛從課堂走入臨床時,自己青澀的模樣。還不習慣手術刀劃破皮膚的瞬間,不習慣十分鐘啃完一個刀房便當,不習慣站立一整天而不會手抖。
自那時起已過了數年,當完兵、結了婚,也升到現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與其說自己愛上醫院的工作環境,倒不如說被環境同化,習慣了周旋在開刀房、病房、門診的迴圈中。在還是實習醫生時,他貪圖片刻的安逸,畏懼公務機響起的瞬間,覺得生活不該只有工作,厭棄那些在刀台、診間神采飛揚,褪下白袍卻只會倒頭大睡的學長姐。
到了這個年歲,如果有片刻空檔,他會懷疑起自己是不是錯過哪一場重要的會議;倘若公務機有一陣子沒響,他會焦躁地從口袋拿出一遍又一遍,擔心是不是手機沒電或壞了;一旦獲得一段假期,到了就寢時分他會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累,躺在床板上輾轉難眠,好似只有奔走一整天之後,累得跟狗似的才能獲得安穩的睡眠。
順安苦笑著咬了口漢堡,這並不是他期望的生活,只是日子過久了,沒力氣去計較了。
「醫生,這束花是你的嗎?」方才的男店員拎著一束花過來。順安這才發現自己把花束忘了,另一件勾起順安疑惑的事情是,店員為何知道他的身份?他已經下班,白袍留在了辦公室。如果因為天天到訪而被記得喜好不足為奇,但順安從頭到腳可沒有任何一件物品寫著「我是醫生」啊?
「是的,感謝你。」順安還未想到可能原因,先想到花束還懸在男店員手上,連忙接過來。
「先前家父曾承蒙醫生照顧,所以才認得醫生。」男店員似乎看出順安的困惑,連忙解釋著。
「原來如此。」順安若有所思點頭,他又摸了摸鬍渣,有些慶幸自己不是因為太邋遢而被記得。
「那令尊還好嗎?」順安客氣地問,即便他很努力去記得每位病人的長相,但經過時光淘洗,他發現自己記憶特別清晰的那幾位病人,往往是搞砸了或是幾乎搞砸的個案。
「托醫生的福,越來越硬朗了。」男店員笑說。順安微笑著感到欣慰,日子總是過得忙碌,有時感到無力,但往往是這一兩句沒預期到的肯定或鼓勵,讓日子多了些色彩。
「那太好了。」順安笑說。喝完最後一口濃湯,他收拾好隨身的東西站起身,忙完了可以回家了。
「醫生慢走,回家小心。」男店員目送順安離去,只是當順安走出店門時,公務機一如過往許多夜晚,驟然響起。
推開家門,家裡早已熄燈。順安瞄了一眼牆上掛鐘便趕緊轉開視線,他不敢再看是否已經跨夜。妻子早已熟睡,餐桌上壓著紙條說晚餐煎好的牛排收在冰箱,如果餓了可以熱來吃。順安並不餓,他甚至感覺不到睏或是累,他很清楚這是壓力激素的作用,在極端疲倦的狀態下欺騙身體其實沒那麼累,榨出最後一絲體力來熬過難關。
梳洗完,順安可以睡了。在那之前,他捧著花束,躡手躡腳地走到妻子床緣,倏地點亮房間的燈。
「回來啦?」妻子睡眼惺忪地說。
「對。」順安答道,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掏出新買的項鍊,掛在她柔嫩雪白的頸上。深吸一口氣後,順安才吐出那句等待一天、一個月甚至一整年的話。
「結婚紀念日快樂。」順安在她耳畔輕吐,他期待妻子的反應,感激、牢騷或挖苦都好。然而未曾想過妻子連一句「嗯」都沒說,翻了身又沉沉睡去。
「紀念日快樂……。」端詳妻子的睡容,順安又喃喃了一遍,當作妻子對他的回覆。他撫了撫妻子日益隆起的肚子,掃視房裡預先購置的一大干嬰兒用品,驀然一股疲憊感席捲而來。
原該倦極入眠的他,不禁思索,自己究竟能帶給她們怎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