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夜晚的煙硝比所有白晝的太陽更為閃亮。」——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Eduardo Galeano)
早年擔任新聞記者烏拉圭籍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Eduardo Galeano),以與馬奎斯魔幻寫實小說相異其趣的紀實散文聞名,被稱為「拉丁美洲的聲音」。自《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引起廣大的撼動之後,很幸運地,中譯本一本本推出,他的作品在台灣翻譯、出版得很齊備,較著名者包括《擁抱之書》、《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鏡子:一部被隱藏的世界史》等。加萊亞諾的著作以大部頭居多,已絕版的《女人》,卻是一本輕薄短小而魔幻雋永的短篇故事集,從拉美地方寓言寫到世界歷史洪流幾被所淹沒的傳說,寫出女性為人所忽視的生活與想像,以至於偉大。
加萊亞諾總是代底層小人物發聲,包括這本《女人》。其中一篇,寫傳說中會附身到其他女人身上,使之美麗煥發的女巫馬莉亞‧帕迪莉亞,而她並不隨意附身,所選擇附身的對象都是在里約熱布市郊為金錢所奔波的女人,「這樣一來,那些被鄙視的女人便變得值得恭敬:從被租用的肉體上升到祭壇的中心。
因為,夜晚的煙硝比所有白晝的太陽更為閃亮。」我想,馬莉亞‧帕迪莉亞的魔力就是那「夜晚的煙硝」,所謂附身,實則是使這些娼妓或奔波於社會底層的窮困女子,在白晝裡黯淡的靈魂變得出色,甚至比白晝的太陽更為閃亮。
她們,每一具「被租用的肉體」都是有靈魂的。「上升到祭壇的中心」這幾字提升她們普遍受人忽視或輕慢的地位,然而,「祭壇」二字的崇高性又仍令人依然不免哀零——既是神聖之地,又有以獻祭的意味,而獻祭在古老傳統上,可能是以肉身作為犧牲,也可能流血。
《女人》中有一老婦,長期活在喪夫之痛中,「……我大聲說:時間的香氣,那是有一次你送我的香水的名字……我正好瘋狂地活著,就像他愛的那個我一樣。」時間的香氣,多美的名稱,而且還是丈夫生前送她的香水名。這位形容自己瘋狂地活著的老婦,平日神態異常,但當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靈魂散發出香氣,頓時美麗煥發。
至於《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有人稱為訣別之書,加萊亞諾寫下自己目光所及的和切‧格瓦拉眼神,一種清澈的目光,「像是初生的晨光:那是有信仰的人才有的眼神。」有段他對切‧格瓦拉的形容,如此之好:「為什麼切‧格瓦拉有不斷重生的習慣?這習慣很危險。他越是被操縱,越是遭反叛,就越是加勁重生。他是最能重生的人。」他寫畫家列維隆:「馬庫托的陽光,是從上帝眼中伸出的匕首:畫家列維隆在這裡建造他的石造屋,發瘋後追逐著這道光,至死也沒能握住。」這裡不僅具有被光切割的畫面感,人的理想,還深具力道地寫出了理想與現實、或藝術與現實之間的古老敵意。至死也沒能握住——耗盡一生終竟落空,卻也堅持了一生。
「你有辦法把每一天過得像第一天嗎?」加萊亞諾反問讀者。加萊亞諾說,「然而,我偏愛人類的光芒」,深觸動我。他寫出的一則則故事,都如漢娜‧鄂蘭在《黑暗時代群像》中說的:「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人們還是有期待光明的權利,而光明與其說是來自於理論與觀念,不如說是來自於凡夫俗子所散發的熒熒微光。」那些小人物,使人看見熒熒微光。
我們所偏愛的,人類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