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
當朝、韓關係穩健挺進的時候,「金剛山國際觀光特區」就開放予雙邊的離散家屬作為特許會面地;相反的,當局勢生變、兩造互信基礎塌陷,往返半島兩端的過道便悉數封閉,進行中的交流同樣說斷就斷──一切溝通效能,終將止於那道隱形卻又無法逾越的北緯三十八度線。
位於朝鮮一側,倚托國際觀光特區而設立的金剛山飯店,過去即為離散家屬相見敘情的重要場所之一;中午,在開城用完「十銅碗」以及鮮美的參雞湯後,我們一行人於是風塵僕僕地驅車至此,準備下榻一宿。
時逢季候之交,飯店拔高的建物本體為新發的秋色所迴環,天穹之下,陽光如駿馬揚蹄般爛漫奔騰,映照著漫山遍野搖曳的明瑟;然而一門之隔,室內卻因施行能源管制之故,畫面陡然降了幾道色階,以至於古墓似的幽涼始終影沉沉地膠裹住整座大堂。
觀光淡季,入住的遊客蕭疏稀落,廊廡間偶現的步履聲,分外烘托出場景本身的寂曠。放眼望過去,飯店櫃檯一片空蕩,應侍亦不知所蹤,穹頂那盞巨大而華麗的水晶吊燈依舊高懸,因未能通上電,此刻正如一摞擱淺的僧帽水母,瀕危,黯敗,進退失據,在無數垂墜的珠線間爍動著獸眼,連同底下乏人聞問的雕花螺旋扶梯,一級級沒入無光的所在。
想起前此在電視上看過的新聞片段,因戰爭分隔兩地的離散家屬,如今多已屆耄耋之齡。在雙方政府安排下,有幸會晤的兩造或為骨肉,或為手足,彼此操持相類的口音,體內湧動著相同的血脈和眼淚。為什麼這個世間充滿無情的生離?為什麼人類總是不憚其煩地替自己製造衝突與仇恨,卻又甘願耗費好幾個世代哀悼,並為此感到悔咎不已?紀錄片《婚隔六十五年南北韓》裏頭,一對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被迫拆散,歷經一甲子多歲月後,透過離散家屬聚會,遠在南韓的妻子總算尋得彼時因受訓而北移的丈夫。兩人相見,滿臉皺紋的男方仍不忘幽默道:「妳怎麼老了那麼多?」「我等我丈夫等成這樣。」她回答。
「……如果,妳不是生於這裏,妳也許會很幸福。」
多少個春去春又回,漫長等待只為一次無憾的重逢,只為親口告訴位於半島另一端的親人,自己還活著。當中殘酷之處在於:根據統計資料,自一九八八年至二0一七年上旬,總數超過十三萬人的朝、韓離散家屬,有一半以上未及團圓,便抱著遺憾辭世;僥倖中籤者,同樣將再度面臨撕心裂肺的乖隔之苦,因為從來沒有誰能夠再一次獲允會面──換句話說,雙方短暫於金剛山飯店聚首,之後的生離,不啻已形同死別。
夜來,金剛山國際觀光特區好風如水,少了光害侵擾,嵯峨的星座遂撐起全景,覆蓋整座半島的天穹。我下樓至中庭散步,幾名度假中的朝鮮旅客正彼此吆喝,相偕前往飯店一隅的康樂室練習乒乓。
信步來到國際電話亭前,我試著投幣,撥號回臺灣報平安。線路接通了,但罕然地空響許久,始終無人接聽……在那恍惚的剎那,我忽焉心生奇想:會不會在哪一度時空,島與半島上的人不意漏接命運的諭示,從今以後,錯軌的人生也將如同為三十八度線切割的兩端,一旦離散了,就永遠不再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