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羅蘭‧巴特的著作中,《米榭勒自述》算最不為人所討論的一本,卻挹注了他很大的熱情——雖然十九世紀歷史學家米榭勒 (Jules Michelet),種種知識特質都與巴特持天壤之別。一個是思考精細的符號學家,一個是熱情浪漫的歷史學家;一位行文優雅,一位敘事哀婉;巴特用字審慎,著迷於細節,米榭勒則鋪陳帶著史詩般的渲染性。羅蘭‧巴特於結核病復發的第二段住療養院時期,著迷於閱讀米榭勒的著作,認為其文字中帶有「閱讀的情欲感」,以及智慧的啟示,他因此而湧起求生意志,於寫給友人的信中道:
「生命對我而言有一項意義:生命,值得好好活一次。現在,有一個目標,為了達到它,就必須努力……」
於是,巴特與米榭勒,接通為「同時代人」。同時代人,根據阿岡本定義為:
「我們可以說,當下的進入點必然以考古學家的形式出現,然而,這種考古學不向歷史的過去退卻,而是當下我們絕對無力經歷的那個部分的回歸……就好像作為當下黑暗的那不可見的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向過去,結果,為此陰影所觸及的過去,也就得到了回應現代之黑暗的能力。」
如此,不僅米榭勒帶給巴特深刻的影響,他自己也接住了從未來拓回來的那道光,得到回應黑暗的能力。事實上,巴特最欣賞米榭勒的就是他對於時間及其「時間的遺忘」概念,時間的遺忘帶來認識嶄新事物的能力。米榭勒傳授著「只會發生一次的事」,巴特認為他教導了人「懂得重生之道」的必要性,如進入自己的新生期,「於是,我便試圖縱身躍入一切奔放的生命力量,那就是一望過去。」
當巴特透過米榭勒而探討歷史工作的真正關鍵,寫下一段相當動人的話:
「對米榭勒而言,歷史的整體總和並非一個有待重建的難解謎團,他是一個可以摟在懷中的身體。歷史學家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認出那股暖流。」
此外,閱讀米榭勒的著作,巴特還從中領會了科學欲念的性感之處,認為在一切科學論述中,民俗學對米榭勒而言最接近虛構小說——巴特曾猶豫是否要寫小說,結果選擇了重返歷史。這又間接影響了巴特所留下最動人的著作之一《明室》的寫作:藉由一張名為「冬日花園」的母親小女孩時期舊照片,巴特對已逝母親的思念化為穿越時空的靈光湧現,寫出他所謂「被愛過臉孔的靈氛」。《我的老師羅蘭巴特》一書中寫道,米榭勒作品中對死亡的無盡沉思,首先就是一種對於形象的思考,他以歷代人物為書寫的經緯,主要是為了掌握每個人的存在特質。
他們,都透過寫作,將消逝的痕跡銘刻下來,而巴特所尋覓的本質或整體,盡在細節、色彩與眼神中。如果歷史是一具可以擁在懷中的身體,血肉斑斕而通透,賦予感情之後,更成為被愛過臉孔的靈氛。
突然想起初次失戀時的我,因為哀傷而努力想讓自己的愛意轉為更爽利的恨,寫下如此句子:「原以為恨比愛更簡單而具份量,但原來最具份量的是逝者已矣。」好多年了,如焉我又發現,逝者已矣這句話,不再重於愛或恨的分量。大至民族群體命運,小至個人愛欲,都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事件。
事過境遷之後,可以永遠擁在懷中細撫的柔軟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