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斯
我在安寧病房擔任志工已兩年,眼中吸入許多陌生,沉重的人生畫面。曾有人問我,兩年來學到甚麼?我的答案很簡單、也很俗氣,那就是「知足」,而且越普通的事,我越知足,例如吃飯,如廁、行、立、坐、臥,在靈堂前恭恭敬敬為父母送行,而不是讓老人家持著木棍、淚眼哭乾地往棺木上重重一擊,以示責備「膽敢撇下父母先走,不孝!」,這些事看似尋常,卻非人人皆能行之無礙。
他才三十歲出頭,因食道癌末期入住安寧病房,學生時代是籃球校隊、畢業後從事餐飲業,他的生命就像一艘搭載著掌聲、加油聲,及各式美食的船隻,繽紛多彩又色香味俱全。
罹病後他一直由母親照顧。初入院時他尚能吃些柔軟的食物,生活也能自理,鹹粥跟冰淇淋是他的最愛,縱然每一口都是挑戰,但吞下的每一口也都是成就。吃完後拍拍肚皮、打個飽嗝、甚至放個屁,對他都是病況還不太壞的象徵,更是隱藏在黑暗幽谷裡的一線光。他的母親曾偷偷問我:「他能吃能喝,不大像是末期,醫生是不是看錯了?」我只能拍拍她的肩,微笑以對。
聖誕節時,病房舉辦音樂祝福,當樂團到他的病床前為他唱歌祝福時,他的母親緊握他的手,彷彿害怕隨時會失去他。在安靜聆聽時,母親不時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他偷偷地看看母親,將母親的手握得更緊。其實他的年紀跟樂手們相差不多,但因重病的輾壓,讓他們看起來彷彿相差了一個世代。我想像著他當年叱吒球場的英姿,以及烹煮、品嚐各式菜餚的盡職與專業,任誰都想不到,他的生命航程竟如此短暫。
漸漸地,他更形削瘦,宛如一具穿著衣服的巨型骷髏。癌細胞在黏膜、淋巴、骨頭蔓延,自行行立坐臥、如廁、沐浴已是奢求,無法進食,只能靜靜地吞嚥痛苦、無法平躺入眠,那會令他呼吸困難。他堅持不讓母親幫他洗澡,但勉強答應我們志工協助他沐浴,縱然已疼痛到全身顫抖,卻仍難掩臉上的靦腆害羞。那日幫他洗澡時,他對我說:「我現在連走路、上廁所、吃東西都不行了,更不能躺著睡覺,一躺下就不能呼吸。眼看著就要讓我媽媽這個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是大不孝,如果照古禮,我媽媽是要用棍子打我的棺木的。」浴室外傳來他母親的聲音:「你放心!我不會打你的棺木,我只會感謝上天讓我們這輩子可以做母子,我會很堅強!」但我知道,藏在堅強的背後其實更多的是不得已。事後他的母親對我說:「他確實不孝,讓我的心這麼痛、為他流這麼多眼淚。」但不孝子的內心何嘗不是也藏著巨大的悲哀、無奈、與恨?
夕照如血,他終於卸下病痛及曾有的風華、裝著大家給他的祝福,啟程前往彼岸。他的母親告訴他,他可以躺下睡覺了,好好睡吧!睡醒就到西方極樂世界了。
送走他後,我去超商買了咖啡、甜點,咨意享受咖啡的香與蛋糕的甜。我想起我的媽媽照著自然律比我先離世,沒有讓我變成令她哭斷腸的「不孝女」。我想到自己可以自理生活中的一切,甚至還有餘力服務他人。等下回到家,我要好好泡個澡,躺下好好睡一覺,尋常人生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