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不知名的鵲鴝

■愚庵

我住的木屋,在海拔300公尺山區,我形容這裡是文明和荒野的交會,山屋被高大的桃花心木森林包圍,樹葉成冠,壟罩木屋,仰頭只有方寸的藍天,如果你只是路過,恐怕還很難發現森林中有屋。

這地方也是慾望的增加和減少的起點,很多人選擇山居,為了實踐減少過日子的哲學觀,學習如何把昔日擁有的東西拋棄,首先要拋棄網路和電視,這兩樣是所有物質的誘惑來源,也是現代文明的象徵。

當你減掉這兩樣寶貝,生活的時間變多了,生命也漫長起來了同古人所說;山中歲月長。

森林中有一處窪地,已經被我打造成小小野潭,大雨後的潭水宛若梭羅隱居的華爾騰湖,這個說法其實只是誇大了內在的想像,華爾騰湖面積至少是這處野潭的百倍,夠你散步一整天。

山居可以降低外來物質誘惑,如果你想增加慾望,就向山下的城鎮行走,你想降低欲望,那麼就向更深的森林處邁進,每天一壺水,一點乾糧,就已經足夠,通常,我大約一周一次,離開木屋,走進最近的山城小鎮,從當地原住民商店裡,採買最少量生活必需品,順道路過當地的圖書館,借了一些圖書,有時候,我的左手提著書,右手提著糧食,才發現精神食糧比起物質更加沉重,這也是為甚麼現代人逐漸捨棄精神的原因。

山屋沒有網路,我特別從圖書館借了「台灣植物誌」和「台灣野鳥圖鑑」,因為,行走散步時,經常被不知名的植物或鳥類困惑,證明了長期居住城市的人,自稱是文明的繼承者,其實是荒野的陌生人。

昨晚,聽到一陣悅耳的鳥鳴聲,當下就感覺這種鳥鳴高低音上下起伏,充滿節奏感,心頭上很快掠過;難道是夜鶯?可惜暗黑的森林無從驗證,只好把好奇心壓抑下來,一整夜輾轉聽到悅耳的聲音,反而無法成眠,這種鳥鳴是我第一次聽到,或許因為過於興奮所致,還等不及天亮,在清晨的薄霧中,我帶著望眼鏡,順著鳥鳴的聲音,終於在一棵桃花心木找到發音的源頭,在望眼鏡下面,唱歌的歌者不是一隻,而是兩隻,兩隻鳥的體型不大,但是尾巴卻拖著紅色的尾翼,我在樹下用素描方法,把小鳥夫妻的樣態畫了下來,準備回去時和鳥類圖鑑對照,才發現這一對鳥,是南方低海拔山區罕見的鵲鴝,又稱為長尾鵲鴝。

長尾鵲鴝的聲音相當特殊,所以也被稱為「東方夜鶯」,其實,真正歐洲的夜鶯,原生於中亞新疆一帶,又稱為「新疆歌鴝」,或稱「歌鴝鳥」,屬於雀目形,和麻雀屬於同一個族群,外型也和麻雀一樣,但是,中國南方的鷦鷯,體型比麻雀較小,聲音也和鵲鴝不相上下,這種鳥類也被稱為東方夜鶯,莊子〈逍遙篇〉曾經形容過這種鳥類;「鷦鷯築巢不過一枝,腹鼠飲河不過滿腹」,意思就是很多動物生活很簡單,不像人類貪求太多,慾望永遠無法添滿,反而製造了太多的空虛。

聽說英國詩人雪萊有一次在夏夜裡散步,聽到森林裡夜鶯的歌唱,聽得入神,很快著迷了,雪萊認為這是鳥類中最好聽的天籟,雪萊把他的感動用詩歌寫了下來;名為〈致雲雀〉;興高彩烈的精靈啊/你啊/似乎從來就不是鳥兒/你來自天堂或天堂附近/你滿懷天真/慷慨盡情傾訴。

有人以為夜鶯歌聲如此美妙,外表也應該亮麗,其實並不然,如果你不曾聽到他大展歌喉,還以為只是麻雀。

不知名的鵲鴝,在大雨的夜裡,偶然來到木屋森林作客,第二天,臨走之前,用歌聲道謝,如今森林裡不曾再發現這對夫妻的蹤跡,才開始起了一些思念,對於獨居的人,思念也是一種貪求,實在不符合減少的生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