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鹽水是我住過的小鎮,有河,有港,有橋。那河穿過小鎮,河岸淺弱,水流緩慢,像一條疲倦的絲帶。百年前繁華的港口,已不見擺盪的帆影,只剩蜷伏淺睡的河床,緩緩訴說著喧嘩中的寂寞。
行過一座橋,往南的方向就是橋南街。這條長長的街,踩滿我小小的童年足印。小時候的我,總以台語告訴別人「我家住在過橋。」如今,這條街以橋南老街為人所熟知。走在街上,彷彿進入時間的缺口,一間間歪斜毀朽的老屋,讓人以為走入褐色調的老電影裡。
從前,街頭的橋是一座木橋,長大後才知,興隆橋是清朝古月津八景「興隆水月」的所在。在我的兒時記憶裡,每逢颱風時節,平日安靜到彷彿不存在的河水,總是一夕之間暴漲,直逼橋面。
颱風一走,街坊老少便劈哩啪拉趿著拖鞋湧至橋上,趕集一般,饒有興趣地等待佈下漁網的男子會撈起什麼翻跳的魚蝦。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期待戲劇高潮的氣氛。
橋南街老家,是一棟有著天井的兩進式平房。客廳大門有扇稍放即收的彈簧紗門,臥室的屋頂有小天窗,白天飄浮著一道塵埃光束,夜晚穿窗灑下月光,颱風夜總會幻想不知有什麼會隨風雨破窗而入。
鄰家是理髮店,幼時剪髮,突然地動天搖,理髮師一把拉著我逃往廣場。地震一停,鄰人見我莫不哈哈大笑!低頭才看見我的脖子上還綁著理髮店的白色罩袍,看起來就像趕赴舞會的仙度瑞拉。每當我翻看童話繪本,就會想起我那一身白色禮服的模樣。
多年以後,走在這條老街,陪我出入童年的蟬聲依舊傳送著褪色的喧囂,封存的兒時回憶如風動的雲朵向我湧來。那時,左鄰右舍都住著小學同學,上學放學玩在一起。五十載一夢,歲月把白髮皺紋和風塵,公平而慷慨地覆蓋在發黃相片裡一張張童稚的臉上,即使鄉音未改,路上交錯亦不識。
升上國中,搬到僻靜的新社區。路口橋邊有座「里仁松濤」的石碑。細讀碑文,方知這裡曾是北城門舊址,也是古月津八景之一。昔日文人眉批過的風景,讓一切有詩為證。這路,這橋,瞬間詩情畫意起來,連空氣也滲入了史詩的色彩,彷彿還可以聽到松針吹奏的風聲。雖然,古松早已隨著乾涸的荒溪,消失在一無遮蔽的地平線上。
新家離八掌溪不遠,某次颱風來襲,暴漲的溪水漫淹至二樓,水多到幾乎要從地圖裡溢出來。房子成了水中孤島,與世隔絕,我家整排居民全數撤退到頂樓。直昇機來了,空投的肉粽沒接著,全部餵了水裡的魚。
鄰居們紛紛貢獻從冰箱搶救的食材,一起升火烤肉,那畫面簡直就像雷諾瓦畫筆下飲宴的船屋。外面雨下得有多大,大家的歡樂就有多沸騰。鹽水繁華得早,和台南府城人一樣,對吃極為講究,顯現的是一種餘裕,一種富足。即使在暴雨的威脅下,依然不存什麼憂慮,任憑家電桌椅在漫天大水裡,載浮載沉。這是生活在水鄉的人,從多次水災中浸透出來的豁達。
待大水緩緩退下,我在水深及膝的客廳中,看見一個晃動的亮點。雙手掬起,是一尾小指頭般長的土虱,極其袖珍。猜想是從嘉義縣的漁塭,隨潰堤的八掌溪沖過來的魚苗。
順著時間的長流而下,氤氳渺遠的物事,層層疊疊。彷彿整個小鎮,還在水中晃蕩。彷彿小小的我,還漂浮在水中的搖籃裡,微笑作夢,如掌中那隻小小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