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地圖

■陳冠豪

我喜歡看地圖。

每次看著地圖,看著那些直線與橫線組成街道,直的與橫的街道組成城市,複雜的現實世界頓時幻化成簡單的線條與圖案,不管心情如何起伏,往往就能平靜下來。

小時候,家裡有本《21世紀世界地圖館》,裡面介紹了各式各樣的地圖,從上古時代刻在石頭上的古老地圖,到現今以衛星影像繪製的精緻地圖都有。不僅如此,還利用地圖介紹了世界各地新奇又有趣的知識,像是不同國家的航線、港口、地形、錢幣、城市、文化、動植物等,包羅萬象、應有盡有,讓我愛不釋手。寫完作業的空檔、等待吃飯前的時光,只要一有空,便隨手拿起來翻閱。

除了欣賞別人繪製的地圖之外,我也試著自己畫下虛擬的地圖,建造想像中的城市。先設定整體的地形,蜿蜒的河流切割市中心,兩側是低矮的丘陵,黑白相間的緞帶是有鐵路經過;接著畫上街道,山腳的道路沿著等高線而有著美麗的弧度,跨越河流時別忘了加上橋梁;再來在各個街區裡畫上不同形狀的建築物,用操場的圖案標示學校、十字是醫院、圓圈裡打叉則是警察局,一次可以畫上幾個小時而不累。

城市在我的筆下逐漸成形,成就感無以名狀。

長大一些之後,學會了騎腳踏車,我和哥哥便騎著腳踏車在住家周遭的街道探險,我也將探險過的實際街道畫成地圖,從家裡的無尾巷出發,到中間有分隔島的大馬路,或是轉彎過去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巷道,都清楚地呈現在我筆下的地圖上。

退伍後,從台南遠赴台北,在盆地的邊緣安頓下來。台北太大了,一條條的街道交織成一片廣袤的織錦,裡面包含無數的經緯與細節,僅憑簡單幾筆絕對無法適當地描繪出它的輪廓。剛搬到台北時,我在房間的牆壁上,貼上一張半開大小、全新的台北地圖。一來可以讓我多認識台北的街道;再者,也能紀錄我在台北探險的成果。以住所為基地出發,每次走過的路便以簽字筆仔細地塗黑,這樣就知道哪些地方探險過了、哪些地方還沒。

剛來到台北時,年末時序即將入冬,正好是盆地進入寒冷、潮濕氣候的時節。綿綿不絕的細雨一下便是整個禮拜或更長的時間,即使週末休假也是足不出戶居多,牆壁上的地圖始終只有住家與公司附近有些許的黑線。

冬天終究會過去。隔年的春天來臨之際,某個週末天氣晴空萬里,為了不浪費好天氣,我沿著中山南、北路一路散步,經過了中正紀念堂、台北車站、美術館、圓山飯店、士林直到天母,房間牆壁上的地圖,終於可以畫上一條長長的黑線,由南到北穿過台北盆地的中心。

台北市的地圖上有成千上萬條的街道,即使一條如中山南北路這樣的大道從頭到尾塗黑,也僅僅像是一根掉在地上的髮絲一般,如此細小而容易忽略。但這樣的一小步彷彿一個開關,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探險慾望,就像剛學會騎腳踏車的時候,無論何時都是迫不急待地想要出門一樣。

往後只要沒有下雨的假日,我便早早整裝出發,在台北四處踩出我的足跡。地圖上的黑線漸漸蔓延至盆地的每一條街道、轉角、河岸與山頭,好似一張在盆地裡增生的網,這網即是我的人生經驗與歷練,也是自信與成就。

來台北即將滿十年之際。我將房間內的地圖拿下,仔細的摺疊收進收納箱中,像是收納珍貴的記憶一般。這張地圖確實是我記憶的脈絡,只要手指移到哪一條街道上,當時的情景便歷歷在目,連帶地相關的記憶也紛紛湧現。

收起地圖並不意味著探險已經結束,而是代表另一個開始。人生的道路不斷地在眼前展開,有時平坦舒適、有時令人措手不及,這是一張永遠也塗不滿的地圖。但每次走過的路都是經驗,每次的經驗都是養分,幫助我在面對前方未知的道路時,更能從容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