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重慶南路,是青春時最美的一條街。一家挨著一家門面相仿的書店,像一座座知識的迷宮,是住校的我假日最常逗留的叢林。
此刻,光站在重慶南路街頭,就覺得隔世。一間間的書店像衣櫃中過時的衣裳,被時光汰換無蹤。過往空氣中那抹比任何精油還沈澱心神的書香氣味,完全蒸發。有一種被歲月碾過的傷感,想起曾經的那些年,那街頭,還有我。
瞇著眼睛,看見站在青春時光那一端的自己,無法預知在迢迢時間的另一端,長長的書街會成了城市裡的廢墟,在時光長河的沖刷下,被置換成一間間的商旅咖啡店和藥妝店。如今,只能在回憶裡,指認殘留在書街的年少身影。小時候,每年暑假都會坐長程火車到重慶南路的東方書局,抱著成套的文學故事書回台南,這裡是開啟我閱讀習慣的原點。
最近,常去的美術社旁有間貌似昭和時代的喫茶店,透過玻璃窗往內望,發現是家舊書店,店名舊香居。我對書本有種潔癖,只買新書,很少走進二手書店。韓國作家金彥鎬的《書店旅圖》,寫他造訪全球21家特色書店,台灣唯一上榜的正是舊香居,我終於推開舊香居的大門。
走進舊香居鵝黃的燈光裡,兩側的書讓我想起張愛玲「更衣記」中的文字:「一年一度六月裏晒衣裳,該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罷。你在竹竿與竹竿之間走過,兩邊攔著綾羅綢緞的牆—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宮室裏發掘出來的甬道。」循著書店甬道,我開始瀏覽,拿起這本翻翻,抽出那本看看,突然看到尋覓多時的張愛玲《流言》,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它就等在那裡。忍不住在心裡輕輕的說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此後,我完全掉進舊書店的尋寶樂趣中,最常挖寶的基地是茉莉二手書店。茉莉台大店寬敞溫暖,完全不似傳統舊書店那般窄仄的空間,黯淡的走道,一翻開蒙灰的書皮,發黃的紙頁便飄散出歲月的霉味,如同走入陳年的塵網。
二手書店的舊書經常飽含故事,有昔日書的主人畫線註記,有作家當年的簽名,偶爾還夾著一張泛黃發脆的剪報,彷彿在重見天日的瞬間,獲得新生。即使電子書當道,我仍沈浸在買書和翻書的愉悅中,有書在手,就有一種富足的心情。
閱讀是極個人的靜態活動,我慣常在捷運上進入書中虛擬的存在,沈悶的通勤時光於是充滿了想像,四周的一切和我完全無關。透過閱讀,我看到不同的心靈景觀,體驗自己的人生之外的現實,不斷更新看世事的眼光。我就像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中那個壓舊書廢紙的漢嘉,「我讀書的時候其實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糖果似的嘬著,品烈酒似的一小口小口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身體裡……」
常常,我在心裡想著,會不會有一天,書店成了永遠的寂寞風景。會不會有一天,再也沒有紙本書來承載作者思想的重量。像是所有的俗世蒼涼,所有的地老天荒,終將成了無法挽留的憂傷。文字紙張書本書櫃,全數沈積在文明記憶的化石層裡,默默的,與時代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