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追蹤

文/陽羽 插圖/國泰

「那就叫下一個病人?」護理師問著。勝鴻點頭,敲下按鍵將上一位病人的資料送出,抬頭一看時鐘顯示六點半。

「看來今天門診可以早點結束?剩最後一個。」護理師打開診間的門,笑說。

「也是。」勝鴻喃喃,內心卻覺得沒什麼差別,或早或晚回到宿舍,所做的都是洗漱,倒在床上滑過一則則訊息直至沉睡。剛領薪水的那幾年他還會找間高檔餐廳,或找本醫學以外的書翻翻,只是推移了幾年一切都懶散起來。懶於經營生活,懶於精進自己,懶於升等;帳戶的錢隨著薪水反覆堆疊,數字已淹到每次去銀行辦事都會被關切,業務員滔滔不絕地說保險、債券、外匯有

多好,如何把小錢變成大錢,大錢變成財富自由等等。

「我……不缺錢。」勝鴻總是略帶羞愧地說這句,他害怕這句被理解成炫富,但他只是想表達自己開銷不大。住單人宿舍,騎機車通勤外加三餐都吃醫院伙食,沒有買車,沒有買一組十幾萬的音響 沒有世界跑透透,自然沒動力要更多錢。

「那要不要替你的父母買張醫療險,現在自費項目越來越多,需要時沒有保險就來不及了。」總有人這樣勸他,而勝鴻都會面帶微笑,心平氣和地答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最後一位病人坐在輪椅上被推了進來,是個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勝鴻記得這個病人,她前天才來過門診,為何這麼快又回來?

「所以……是有新的症狀嗎?」勝鴻困惑地問。輪椅上的老奶奶兀自沉睡,似乎沒有聽見勝鴻的問話,一旁的看護顯得有些無奈。

「沒有。」看護答道。

「我記得前天說過,婆婆的膽囊不需要再追蹤了。」勝鴻不解地重複了先前的結論。

「是,可是老闆說婆婆有失智症,繼續追蹤比較安心。抽血隨便檢驗什麼都好。」看護解釋著,即便他們都清楚勝鴻並非失智症的醫師。

對於這個要求,勝鴻皺了皺眉,他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就已經解釋過,可能藉由看護轉達不夠精確吧?老奶奶又被推來醫院一趟,在診間之外枯等了好幾個小時,直至此刻。

「不然這樣,幫我撥通電話,我直接跟婆婆的兒子說明。」看護面有難色地搖搖頭。

「老闆工作的時候不希望有人打擾。」她道。

「那請他親自來我門診好了,我週六也有門診。」勝鴻客氣而堅定地回道,把健保卡拔出遞回看護手上,毫無遲疑。

「醫生,這樣我會被老闆罵的。」看護委屈地說,不願收回健保卡。對此,勝鴻深深嘆了口氣,他可以選擇點頭,可以繼續安排一系列無意義的檢查,增加自己的門診業績,讓不熟識的老人家繼續在茫茫人潮中奔波,不需要糾結「老闆」究竟清不清楚自己母親的狀況。然而勝鴻終究拒絕了,這是他的堅持。除了減省無謂的醫療開銷,也希望子女能多跟來看看。他拿著健保卡的手空懸著,看護仍舊沒有收回,一瞬間氣氛凝重。

「毋通麻煩阮囝!」老太太驀然打破沉默,以為孩子仍須照料。她瞪大了眼開始斥責勝鴻,說小孩的公司很忙不可以麻煩他,如爪般枯瘦的手伸向勝鴻,嚇得他趕緊縮回。

「嘜按呢啦!」一旁的護理師連忙阻攔,看護見狀也上前安撫。

「那……我回去再轉達一次。」為了化解尷尬,看護總算同意,簡單說了幾句後,推著忿忿不平的母親出去。望著老母親的身影,勝鴻泛起了一絲同情,再重複一次,希望下次兒子能一同前來。

紛爭止息了,診間又恢復了平靜。關掉電腦,收拾好公事包,勝鴻疲憊地倒回椅上。最後一位病人已經看完,護理師下班了,他卻還沒有離開的打算,放任時間緩緩推移。

「閉上眼睛就好。」勝鴻自語著。他明白,自己無法體會照顧老母親是什麼感受;他也明白,父母之於孩子就像兩條交疊的弧線,存在交集也終將分離,分別的原因可能是無奈,可能純粹是選擇,別人如何看待他無法干涉、無力干涉。

呆呆地望著診間闔上的門,他只是在幻想,如果父母沒有那麼早脫離他生命的軌跡,現在的他是不是也會攙扶著年邁的雙手,扶著他們走進各個診間?又或者,在那樣的平行時空裡,他只會成為又一個忙於工作,忙碌到難以陪伴父母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