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王悅嶶
福熙路現在叫延安中路,是一條像台北的建國路那樣的高架道,終日車流不斷,上空是灰色的,充滿濕意與塵埃。可是,當走進康樂邨的牌坊,來到一排排披掛著衣物與歲月的弄堂前,每深入下一弄,外面灰色的空氣與塵埃彷彿就抖落一些,最後只剩鳥鳴、人家深院裡的桂影搖曳、停在後門的單車把手反射的日光;還有坐在弄口的居民投來眼神灼灼。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來上海,也不是第一次來康樂邨。
這個城市的鄉音,我是從小聽著長大的,但一個字也不會講。上個世紀八零年代末期,當祖父母忐忑著踏上返鄉的路,我正叛逆,一心只想走得遠遠,到一個祖宗八代都陌生的地方。
海峽彼端的大陸,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後來我果真飛過海峽與大陸,來到另一片遙遠的洲陸,而我所生長的那個世界,就在我飄走異鄉幾年中,經歷了巨變,再回首,居然,兩岸都直航了。
若永遠沒有離開我生長的島嶼,會不會有一天,對島上所眺望的那個「對岸」,也會生起追究的心?或許人在他鄉,更易興起尋根與懷舊的心情?也或許這純是年紀問題。我與祖父母同居二十多年,卻要等出國後、等老人都謝世,才更認識他們,比方說,知道他倆是在抗戰烽火歲月中、在上海的法租界結緣於一處叫康樂邨的里弄。他們第一個孩子就在那裡出世,乳名叫做康樂。
這幾年,經由巴黎—上海—台北的動線,我已數次翩然降落在那當年曾是遙不可及的「對岸」。旅居多年的歐洲新大陸,在我心中早已褪下了美麗天堂的形象,我已明白,自家會有的問題與煩惱,遠方一樣都有;而島,就跟當年離去時一樣,在情感、文化上,總難以作為心靈唯一的歸依。帶著這般割扯,我降落在充滿我家鄉音的大陸,發現傳說中的上海弄堂,原來有點像英倫的維多利亞連棟屋,連紅磚、後牆的形貌,連鄰里間彼此會有的臆測、流言與心事,似也大同小異。在歐洲,我喜歡探訪城市裡偶然對路人敞開門扉的老宅院,我到了海上城也是這樣,四處遊探巷弄間的生活痕跡,悄悄推開弄堂人家忘了掩上的大門,登入人家百味雜陳的樓梯間……所不同的,藏在這些門戶後的秘密與歷史,更與我自己的息息相關,而那些古色古香的歐洲宅邸裡,寫著是別人的歷史。
就這樣,有年春夏之際經過上海,找住處時發現,康樂邨裡竟開了一家民宿。
能在爺爺奶奶相識的原址過夜、在一幢格局相仿的房子裡,聽黃昏與清早的市聲、聞里弄裡一日各種時刻的氣味,看日光在窗前變化的光影……那豈不是一生的良機,讓我更加了解自己的來歷?
對這世上很多人來說,這根本沒有甚麼。我在台北從小到大很多同學,家裏就是他阿公出世的地跟厝。但,對我們這樣祖上三四代以來逃難客居的人,連在島上客居之所也已不留痕跡,如果說在這世上還有某個地址、某片簷下,留有記載著我血液與來歷的丁點訊息,都是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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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是標準的石庫門建築,熱沉沉的午後,市中心的弄堂深處出奇的寧靜,連鳥鳴都慵懶,房間推出了一個小露台,九重葛的花莖顫抖。我們在露台前打開法國帶來的茴香酒,對面院中,站著一株高大的玉蘭樹,曾冷眼旁觀一部中國近代史,此際正開滿巨大潔白的香花。
向晚時,弄口乘涼的一名長者告訴我,我找的那門號,裡面現只獨居一位姓Zu的老先生,還說老先生從小就住在那個房子裡。康樂邨的鄉音如此親切,我卻慚愧弄不清是朱還是卓,這時,邨裡的保安大哥也晃了過來,指著那戶人家的後門,開口了:妳去敲敲門吧,看他在不在。
這批人,看我們兩個生人憑空出現在邨中東張西望,他們很快盤問出來,來人是來尋根的、不是房產仲介探子,他們態度一下子從極端戒慎,變得十分親切,這時辰正是街坊出沒的時刻,每條弄堂都有人慢慢晃過來,好多眼睛揪著我倆,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走到巷底,按了門鈴。
爺爺奶奶初識的廳堂,天花板跟鑄鐵的窗櫺都還是當年的樣子。彷忽仍能見到八十多年前,初抵上海灘的年輕房客與房東家的閨女在這裡悄悄交換的第一個眼神。就像我曾入內窺探的那些弄堂房子,這裡也是處處充塞七十二家的共居氣息:樓梯間隔了廚房、廳堂上變了澡堂,那是一種親密又無奈、蹉跎又著急的黏噠噠的氣息,像上個世紀上海作家們的小說,是這城市如今難以抹滅的調性,怎樣也更新不掉、向前不了。我想到,Zu先生一家與這屋子,在那段隱晦的期間,不知遭遇如何,但,見他神傷欲言又止的樣子,卻不忍詢問細節。只知房子是在1987年的時候才歸還他家的,後來好幾年,樓間都還住著趕不走的不認識的人。
爺爺奶奶回大陸探親,也差不多那時吧。他們也曾回到這裡,在門前徘徊嗎?
Zu先生拿出鑰匙帶我們登樓,參觀了每個房間,當我們終於登上頂樓的曬台,一日正將盡,是炎夏中最為輕快美好的辰光。
我心情激動起來。我曾見過一張外曾祖父的相片,就是在這露台拍的。相片的背景是弄堂斜對面一式一樣的磚樓:樓依在,屋頂間的老虎窗也樣子未改,放眼望去,一邊,景如當年,另一邊則滄海桑田。摩天樓群在泛紫的藍天裡閃著金光,霓虹燈都亮起了;在我們正前方,快速高架道上裝著醜陋的隔音牆,隔不住車流的轟鳴,提醒著人,時空已經變換。
往事不能再追。
為這個神奇的午後,我向Zu先生致謝,他也對我說,希望有天能夠到台灣,體會寶島的風土人情。就著向晚天光,主客在曬台上合影留念,互留聯絡方式,當Zu先生寫下名字,站在我身旁的J,一見那兩個中文初級教材裡都會有的國字,馬上高興著大聲唸出來。
「我叫祝中明,我生在抗戰裡,父親給我這名字,就是祝福中國前途光明 !」祝先生也高興地說。
J看不懂我的名字,對我的家人也僅知他們洋名,沒想到,康樂邨的中明,竟成為他能讀其名之第一人。
我們本是外出去逛南京路,卻不料都還沒走出康樂邨,一個轉彎,竟成了一趟時光旅行,短短幾步路,走了幾小時。當我們從祝先生家回到民宿,上海已夜,隔壁的石庫門屋,不知誰人家敞開廳堂,放起懷舊的老唱片。夜上海的磁性女聲自弄堂底部澎湃渲開,穿過架在天井的曬衣竹、穿過老虎窗、穿過紅瓦與露台,穿過這城市的滄海與桑田……,不要說我那無憂的旅伴、對這城的古往今來向來毫無想像亦無牽掛,都被勾引得心思悵然起來,而我是刻意安排來此,專想探聽後窗種種幽蔽的,卻也沒想到居然竟有這一場,泫然若夢。
午後日頭下曾短暫出現在對面曬台的抽菸男人跟晾衣的女人早已不見,夜風清好,簾影輕搖,家家戶戶的秘密,全都妥當當,收藏在簾後。
一派的太平甜美。
彷彿走過了長長的路,飛越了時空,又回到故事的一開始。
後窗閨閣裡的女學生,又在偷偷想著約會的男先生了。
誰也還不知情。連最愛搬弄流言的娘姨也不知曉。
那時還沒有王安憶,張愛玲也默默無名,只有弄堂外的夜上海懾懾閃動,弄堂裡,玉蘭浮影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