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我喜歡花生厚片配上黑咖啡當早餐。
早餐店六點營業,老闆便忙了起來:橙黃蛋液在鐵板上凝固成朝曦,火腿紅彤蜷曲,蛋餅膨成脆薄,黃麵凌亂,煎餃、豬排、牛肉齊發,鐵板正滋滋作響,一時間香氣四溢,即使肚子餓餒也甘心等待,隱忍著垂涎。
而我所愛的花生厚片,則有別於鐵板上的戰國世代,在老闆的巧手下,帶顆粒、被刀刃當心劃有十字的花生厚片,在烤箱中微微熅著燙著,慢慢醒覺成秋季的榛果色。當烤箱一掀起,香氣衝門而出,衝腦而來,剎那間覺得好事揭幕,未知的一天突然明媚起來。
而我挑嘴,愛上家附近的花生厚片,是長久尋覓的結果。
名為花生厚片,實則各有千秋,比方花生醬有的帶顆粒、有的則無,有的甜味輕,有的則濃墜,而烤箱的火候若控制不佳,厚片的體溫不夠,它和花生醬的雙人舞便顯得有氣無力,至於有些早餐店只賣薄吐司,那樣的紙片人則始終無法滿足我要的齒頰咀嚼感。
尋尋覓覓的結果,我特愛家附近的。
曾經我和他在早晨來此,填單就座,沒多久我的花生厚片便上場。熱氣散發,花生醬在厚片上融融地如被陽光洗禮過的大地,水般的沸騰,在厚片上暗自響動,我一口咬下常常燙嘴。而他則幫我撕開黑咖啡的薄膜,讓我能一口甜膩、一口苦味的享受早餐。
我閱讀報紙,他有時抬頭看新聞,我閱報的速度緩慢,他吃完早餐便開始瀏覽手機訊息,雖然不交一語,而不交一語也非我所想要的互動,但早晨有能共進早餐的人,無論如何都帶有美感。
然而美感不長久,後來他放逐我,朝他的天際翱翔而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久久無法離開,也許,少了他的早晨,好似我心的崖頂有塊巨石也隨之崩落。
那陣子為了遺忘,我久不去家附近的早餐店,也絕食花生厚片。然而時間是忘記傷痛的良藥,或者說在那歡悅的早餐店裡消融我內心的孤絕?我不清楚正解,只知道有種號召力吸引我的魂魄,想走進那家早餐店,就座、用餐。
而如今細想,那樣的召喚會不會也包含文字。
閱讀報紙副刊,在纖細的靈魂中尋找同溫,讀著讀著,心坎的毛躁便逐一撫平,我看見它教導我如何一個人也能活得自在,我看見相同的境遇,我也看見純淨的靈魂如北極星重新引領我向上,那些筆下苦心孤詣織就的文字,在我惶亂之際拯救我,即使作者們不知道。
也許我還愛極那樣能給我在清晨時刻,在即將投入未可知的一天、忐忑的一天,用老闆吆喝老闆娘備食材、找錢、端餐,客人點餐付費之聲、電視新聞洗腦式輪播,以及甜苦交雜的我的餐點,佐深刻的文字、輕鬆的小品,在一天尚未開演前,在一切繁亂還未奔出暗黑的巖穴時,我用這清純的早餐時光,吃著我的最愛,成為我力量的來源。
花生厚片平凡家常,在食譜中名不見經傳,若不挑嘴,它處處皆有,甚至烘焙店也常在下午出爐,櫥窗裡可見其身影,然而卻帶給我強勁的依戀。
即便他離我而去,而有陣子在迴避那家早餐店後,我再走入時,那怯懦之心讓我改點巧克力厚片,但那味道無法抓攫我心,即使巧克力也是我的愛。
時間沒有拋錨,它流動,而我的心也緩緩流動。如今在每個早晨,我仍是中蠱般的彷彿一具甘擺弄的傀儡,走進那家早餐店,就座,點花生厚片、黑咖啡。
而無論曾經擁有的、失去的、或再次回歸的什麼,這幾年的順與逆都在這狹仄的空間裡具足。
早餐店的生意依舊興隆,大家依舊忙碌著,顯然不清楚我心底的雲霧變化萬千,但我感激這一切的恆常與規律,好讓曾經載浮載沉的我有跡可循,可以沿著某種召喚,宛如糖果屋兄妹丟擲的石塊,慢慢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