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職場就像一本慢慢發黃的冊頁,畫著從前遙遠而美好的風景,終究有畫完的一天。
最初,攜帶生活的重量,說服自己將安全感定錨於工作。在各種重複又重複之中,像一個薛西弗斯。一晃眼,三十年倏地流逝,初始的追尋,隱匿一旁。
職場就像一本慢慢發黃的冊頁,畫著從前遙遠而美好的風景,終究有畫完的一天。正如,再動人的戲也要告一個段落。近日,心頭擁擠著去留的猶豫,有個聲音響起:「是時候了!」我決定將過往交還給歲月,開始思索人生的走向,模擬登出之後的這些與那些。心中不時浮現《關於羅丹—日記擇抄》的那句話:「但是我走向哪裡?我走得出去麼?」彷彿一個行至草原邊緣的牧羊人,岔路躲藏霧中,遠方茫然於時間之外。
想像中,跨越生涯的換日線是一種釋放,一種重整。心情似火車出洞,風景發光著,草木叩問著,眼睛在山谷間搜尋著猶可白描的什麼。設想卸下披掛身上的角色與價值,回到自己,回到一無所有,能像十六世紀法國作家蒙田那般:「保留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自由空間,猶如店舖的後間,建立起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隱逸和清靜。」
我認真預習起退休生活,成了吃東西前會先確認成份標示,心算熱量額度的人。不久,美食所餵養出的脂肪終於蒸發。而後,開啟前所未有的重訓模式,目標並非像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小僧人眼中的「年輕下士官們幾乎將金鈕扣彈飛的健壯胸脯」,只想挽留逐年流失的肌肉,期待日漸精實的肌群,分擔長年擠壓已如變形骨牌的脊椎之辛勞。
在退休金突然短縮,開源已失心力,享壽年歲又無法預知的諸般尷尬下,未來是一種隱隱的飄搖。清簡度日似乎是必要之修煉,想起《兒女英雄傳》的:「須先生出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撙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所幸,清淡飲食已成日常,輟宴飲無須動用意志即可貫徹。每週例行的重訓已取代慣常的閒晃,戒血拼亦不難。
少了團體歸屬,閒閒度日或恐導致生活欠規律。猶記年輕時,每在咖啡館見到西裝領帶的白髮紳士,優閒翻報吃早餐。從前以為那是管理階層的生活餘裕,現在明白,那應是退休族維持作息的一種啟動儀式。就像法國哲學家馬塞爾所說的「依照社會的功能性和時間表來辨識自己」的那一種人,懷著依戀與不安,將生活節奏滯留於世間脈動。
然而,我不是一個享受規律、堅持著一種姿勢的人,總是好奇,總是求變。儘管用一道書牆隔絕外界喧鬧,在書頁的擁抱,文字的撫觸,畫筆的梳理之下,或許仍不免東張西望。無法預想自己是否會像過早綢繆退休的蒙田一樣,歷經十年心靈探索仍未衰老,終又打開生命這本大書,涉入世間,行走他方。就像楊牧〈行路難〉寫的:「在夢裡把自己搖醒,追求另外一場搖不醒的夢」
許多青春已走遠,許多可能已擱淺。在視茫髮蒼的此刻,循著時間的虛線回溯,那初始的追尋竟如缺頁的夢想,無從想起,成了記憶經緯度上模糊的存在。忽然懂了電影《莫內和他的朋友們》竇加和馬內的對話:「年輕時的我們把靈感鎖在櫃子裡,老了才發現,鑰匙已丟失。」
然不復尋又如何?停一下腳步,繞一段遠路,經過生活的間歇浮世的轉化,揚鞭一起,或許會在歲月的煙塵中,看見一個未知的自己,一如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