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櫻花賞

插圖/國泰

文/周盈君

上個月到後站的公園閒晃,巧遇一株櫻花,他綻放的絕美花瓣,在枝頭談情說愛。我看看他的名牌寫上河津櫻,其上追溯著他的故鄉與父母,關於他的身世我已遺忘,但那預先敲醒春天的婀娜,如今宛在心底。

前幾日再去,陰灰的天際,暮靄沉沉,遊人相當稀少,一眼望去枯枝林立,春天似乎還在非常敻遠的地方,然而枯枝搆不到春。

滿目蕭索與蒼灰。

而人在城市記憶一株植物時就會想要隔幾日再探訪老友,你將好奇他的日日變化,他在陰晴中的形貌,甚至自己乾脆便作莫內的隨從,愛上捕捉光影下事物的萬端容顏。只不過莫內愛蓮,你追蹤櫻花。

因此上次的枝枒有萬端貌美的粉紅,如今倩影已然落入塵土。想像那並不高壯的身姿,要在櫻花樹下沐浴著櫻花雨,鋪一張餐墊,放上林林總總的餐具,有家人摯友笑語相隨,幼童在遠處投擲飛盤,或追趕跑跳於春風中,恐怕不可能,對,絕無可能的。

但一樣的凋零是絕對的,如今枝枒抓索空氣,蒼灰中又彷彿有皴折、有隱痛。

我心痛嗎?讀過《樹之歌》彷彿有了看透,知樹木的零落非真正的零落,因為萬物在大造的系統裡必然會有重生,只要他的根尚吸吮土壤養分,莖幹能吞豔陽芳澤,那麼來年的冬春之交他必然有他的花坼;但會不會是我與他相識不深,緣僅一面,所以沒有濃厚的情感,讓我為之憐憫。

只是他如何零落入土?在清晨或是夜晚?他曾事先預告給其他的樹種或禽鳥嗎?

但一旁的櫻花,他的夥伴,卻獨自綻放了,難道他們說好輪流展現「櫻姿」?還是他的魂變成蝴蝶,蝴蝶再變成這株枝頭上的櫻花,繼續還魂還魄,要春季記得他,即使生命倉促得非常。

我不能久待,因為近旁有施工的工人,他們在蜿蜒的曲曲道途上釘起硬木板,又抹些不知名的固定液,一時之間強力膠的氣味飄散開來,我聞到了趕緊提醒自己該撤退,撤退時再看一眼你的夥伴,瞬間覺得似乎有你的身影。

今早透過部落客分享的照片,乍見幾週前靜悄悄的花季,突然間響遍整座公園,粉紅的一片浪潮,簇新簇新的,在勁風中、在推開雲翳的陽光中,閃熠著美,數大就是美的哲理。難道是你一聲令下?

不過這一切真使我驚奇與萬喜,想問的是,為什麼飄落與綻放你都這麼默不作聲的?在我睡夢中獨自有蓓蕾,獨自讓雌蕊一支獨秀、而花絲力道遒勁推開那重重疊疊的瓣,與冬道別,與春風廝磨,一切默行、默默織就,方能得此善功。

但無論如何請好好享受人們萬眼凝視的崇仰,因為那終究如你的命運所寫的,是絕然的一瞬。

然而這就是你,絕然的一瞬卻驚撼天地,但對我而言那不是剎那即永恆的哲思,比較像因為短暫所以反倒被珍惜,比較像飢餓行銷,所以比較會被人們緊緊抓攫,想飲取你的美,讓人們如魚龍般地比肩遊賞。

我是不會去的,因為我像你一樣,喜歡默默地,如你默默地啟動美學,或者說我們能是一體?那麼,就讓我們暫且相約在蒼灰的天際下,人們尚在忙或尚在睡夢之際,屆時,看看我能否幸運地陪伴你花開與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