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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天的河岸

清晨,跑過一棵棵老樹,跑過地上點點日影,那是陽光與樹葉暈染的水墨畫。  河岸 蔡莉莉 油畫 2005

文/圖 蔡莉莉

清晨,跑過一棵棵老樹,跑過地上點點日影,那是陽光與樹葉暈染的水墨畫。堤岸蔓生的藤,綠霧般隔開咫尺之外的市聲,以溫柔的姿態,在風中寫下秋天的留言。

白茫茫的蘆葦淹沒河岸,如風景的毛邊,如秋天的海浪。河渠揉雜著一股介於花和草之間的野氣,垂釣者默坐傘下,靜候魚群的來去。兩三隻蜻蜓輕倩地掠過,把秋天的動態寫在水上。不同音高的鳥鳴,無從分辨來歷,整條河都是回聲,像穿越聲音河流的語言。賞鳥的人,相機對準層層葉隙在綠光下癡心守候,在我眼中,他們和垂釣者皆屬擅於等待的人。

繞過河,橋上薩克斯風悠悠蕩蕩,近乎古典,召喚出摺疊在歲月口袋裡發黃的心事,猶如以明礬水寫就的詩,刷上時間的墨色,隱隱浮現。遠望路中央有一個小東西,靜物一般,跑近才知是貓。瞇細了眼烘曬暖陽的表情,像是在對我說:「跑什麼?這樣躺著不是很好?」

長長的上坡路,前方跑者的背影已沒入風景,只餘我一人與傾斜對抗。跑步和畫畫都以寂寞為基調,是一件最接近自己的事。我喜歡這樣的孤獨,一步一步挪移,一筆一筆重複,重複著重複使人感覺到接近完成的幸福。

轉彎,河離我越來越遠,高架道路從頭頂上經過,流水聲和樹香被車輪聲和煙塵取代。車流像洄游的魚群,我看見生活在另一條河裡奔波。堤岸刷上白漆的牆,噴滿塗鴉,纏繞的英文字母如同一則則的謎。那些無人能解的什麼,像找不到出口的迷宮,像吶喊的火焰,使我想起美國塗鴉藝術家凱斯‧哈林的話:「藝術應該解放你的靈魂,觸發你的想像並激勵人們向前走。」

沿著掩蔽牆影不停地跑,抵達河邊棒球場,折返。秋陽的溫度,剛剛好,照著中年的我,照著落葉堆積的下坡路。滿地生赭、熟褐、岱赭、焦茶的葉片乘風旋舞,從容飄落,彷彿散發著秋天的香氣。迎面,外籍看護推著輪椅,枯瘦的老人眼神遙遙望向不可知的盡頭。他是否也曾在一樣的清晨,一樣的河岸,一個人跑過秋天?不禁想起村上春樹說的:「對自己每天能靠兩腳健康地跑步,總是心懷感激。」那像是一種提醒,我不知不覺努力跑起來,好似確認著雙足踩地的力量。

太陽的光度慢慢擴散,變亮。繡金的草地,露水已蒸散。練氣功的老人、跳廣場舞的大媽、打網球的大叔,俱皆散去,他們是為了清晨而存在的。此刻,河岸安靜得像是無人的荒原,彷若誰都不曾來過。只剩籃框孤單立在打烊的球場,像被遺忘的紀念品,在時光之河中慢慢變舊,鏽蝕,歪斜。

河繼續趕路,風繼續吹,雲繼續追。跑過青春大霧,跑至微涼中年,盛夏已遠,我沿著無有盡頭的河岸,跑不完的跑著,任秋風穿越,像要追回風裡的什麼。那是卡爾維諾的「慢慢地趕快」,一如秋日的雲,始終是天空裡的動詞,飄飛徐行,因移動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