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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詩寫平常經驗,卻顯處處新招 ──讀張昆新詩集《非浪漫的暗戀》

■向明

和我一樣同屬沒有進過正規學校,只在軍事學校初級班學得一點通信技術的張昆,都在退役後投入新詩寫作的行列,起初他和沙穗、連水淼等辦過「暴風雨」詩刊,後進入「創世紀」詩刊為同仁,至而今詩的經歷,幾乎已達半世紀之久了。但因他退役後舉家移民美國,投入國際貿易行業,一直奔波在世界各地,因之他在台灣詩壇只能像候鳥一樣偶爾短暫回來一棲,他的聲名也就不大為多人熟悉了。但是他的詩和用來充作詩的材料,也就特別與守在這個島上的詩人不太一樣,因為他有遊歷四方,眼觀萬象所獲得的豐富詩材,和不同的感觸。因之讀他的詩就有不同的況味。

他最近整理近年來在各媒體發表的詩作103首,準備出版一本取名為「非浪漫的暗戀」 的詩集,以作為對自己和對台灣詩文學追求的一個旅程交代。然後為未來繼續的詩文學前程另譜新章。認真的詩人對詩的追求總是這樣步步為營,永不倦怠的。

這本收入103首詩的詩集共分為九卷,每卷選其中一首詩作為卷名。書名《非浪漫的暗戀》即為其第八卷中的一首詩。我對詩集的取名從來即很有一觀究竟的興趣,認為一定有些故事做其定名的背景,曾經寫過一篇「詩題趣談」的長文,為我所發現的九種不同命名的詩集作過解說。但我對這個「非浪漫的暗戀」的取名卻總無法為它歸納入我那九種命名的任何一類.這個書名是以兩個否定詞(double negative)「非浪漫」和「暗戀」組成,否定加否定應該是肯定語氣的加強,即「公開且浪漫之戀」的另一新解吧?

這首詩很長近四十行,裡面有對一個老邁,灰髮,聲音顫抖,呼吸混濁且有氣喘的弱勢者的詳盡描寫。詩人感覺到他(她)有三十年代的溫柔,以及阿玆海默說不清的孤寂。從這些描繪出來的形象看來,詩人是在作超現實的真話反說,實際他是暗中在浪漫地真實地喜愛著這麼一個人,他不願用憐憫同情這類便宜的字眼,來表示對這麼一個一切無助的人的關懷。這是詩人張昆獨家寫詩的放縱手法。他在大膽賞試希尼(註)所說的「詩的出現是充滿了各種可能的」,誠哉斯言。詩集的第一卷「青花瓷」中第一首詩名為〈缺席者〉:

 

「不在場

那人成了唯一的話題

 

他曾坐過的椅子

現在.被

另一個演說的人

正揮動誇張的手勢

佔領著」

 

這首短詩不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缺席批判」的速寫和其後的結局?不過簡短得既精鍊又犀厲。詩集那麼厚,一打開即說有ABSENT者,不免感到有點突兀,而我倒覺得這個開場白來得恰到好處,等於為這本書作一極簡的概括。他這整本詩集都在訴說、追憶、緬懷,憑吊過去的人和事或某一地方,而那些當年在場的一切,事實上都已不在場,缺席了,包括那個張牙舞爪的演說家。現在在場說話的是誰,反而不就是下一首詩的那個住在「一隻細頸窄口瓷瓶裡」的那株「孤獨太久」的萬年青嗎?

 

〈萬年青〉

「不想住在

一隻細頸窄口的瓷瓶裡

因為

孤獨太久了

也不想在客廳的角落

因為

不想把我的寂寞

當成你室內佈置的

擺設」

 

這首短詩也短得像刃首,不想被寂寞地當成擺設的苦悶溢於言表。這不就是這株和你一樣孤獨的萬年青在代你說話嗎?到了再下一首詩<風箏>才說「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斷了線的音信∕叫做遺忘」。這整一卷詩.看似分成十一首,其實首與首之間「句斷意不斷」, 仍可找出相互間的關聯。看似仍有不在場者,依希誰都沒有ABSENTE。不過都是在真實地理解生活.感受生活和想像生活,冀圖再造生活,這一人間俗套中打轉麼?

我一直認為,一個對詩文學認真且有興趣的人,他不會只專具於一種詩體,應該對各種出現或尚待發掘或實驗的詩都有勇氣去經營,尤其在此一切講究多元的後現代,這樣才能開發自己的潛能,突顯詩人的才具。已經身經百戰的張昆似乎仍有這股牛勁,在作新詩體的嘗試開發,這本詩集中總體而言以短小的詩為大宗,而且都有精彩的表現,但是在第1卷中出現了一組五帖俳句,卻令人眼睛為之一亮,似可看作現代流行所寫各類俳句之翹楚:

 

〈俳句五帖〉

1.在我的心中

也築有一座殿宇

堆滿了虛空

2.一隻小青蛙

撲通跳入了池水中

雲影就沉了

3.綿密的小雨

飄灑窗外的露台

濕透了冥想

4.花不論顏色

深淺裝扮了季節

蔓草也是春

5.彩筆畫不出

整座山水的靈性

潑墨來完成

 

按所謂俳句本乃日本受我國古典詩影響,仿效而創作的一種詩歌。日本的俳句是以日語的多音節定型.而我們漢語是單音節,故我們將日俳的5/7/5音節式改為五言七言五言成為一種三行式的格律詩,稱之為漢俳。漢俳的難寫是在其第三句必須異軍突起,回應出與前兩句迥然不同應有的效果,造成一種答非所問,偈語式的震驚高招。即以張昆所寫這五首俳句的第二首而言,日本最有名的俳句專家松尾巴蕉也曾以青蛙跳水此一意象寫過一詩.認為是日本俳句中的翹楚。這首名詩曾有多種漢譯,下面舉出最通俗的兩譯:

 

一、

古池呀

青蛙入水了

噗通一聲

 

二、

閒寂古池旁

青蛙跳進水中央

撲通一聲響

 

無論這兩譯中何種譯法,詩的第三句都是想也不用想的必然結果,這是最通俗的所謂「線性」描述(linearity),是不會造成任何令人訝異的。而張昆詩的第三句卻是「雲影就沉了」,這是一種意想不到的結果,就得令人多去揣摩才會豁然悟道了,詩的整個張力也就突顯出來。他這五首俳句詩,每首第三句都有這種戲劇性的驚疑而後突悟的效果,不得不讓人另眼相看,並且佩服他為詩用功用力之勤。

其實張昆的這本厚厚的詩集中,所深藏的可以加以推舉出來加以介紹的還很多很多,只是我人已老,視力已退化到必須在老花鏡外,再加高倍放大鏡才能看清電腦傳來的原稿文字。好東西要和大家分享,就都留給有興趣詩文學的方家去品味細賞吧!

註:希尼(SEAMUS HEANEY),愛爾蘭詩人,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