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我到文房美學去,為特地從台中北上的蘇紹連老師做朗誦MV的側拍。和氏風格、品味獨具的改建日式建築裡,工作人員盛情接待,蘇紹連老師臉上帶著他一貫的微靦腆與溫厚。一個溫醇的上午如斯展開。
木桌上早已置好蘇老師的「時間三書」——《時間的影像》、《時間的背景》、《時間的零件》。纖秀、梳馬尾的工作人員問,老師是不是特別關注時間主題?老師只微笑地回答了一句:「因為詩就是時間。」
奧塔維奧‧帕斯也說過,「詩歌是一種時間的藝術。」是的,詩人幾乎莫不關注時間,詩中的時間,可以如沙,如瞬間留下的悵惘與美好,如葉維廉曾說,在他那個時代,連一個瞬間都是艱難的;留下瞬間,即留住了形而上的流星或碎鑽。另外一種詩中的時間,如布羅茨基所說的一番話,「每一首詩都是重構的時間。一個詩人在技藝上越是多樣,他與時間、與節奏源泉的接觸就越親密。」這段話簡直令人感到銷魂了。當我們以筆探索、琢磨著多樣化的技藝,也就體驗著編織時間的麻醉感,旋入時間的銀杏雨,而這片銀杏雨是漫天迴旋的。
文學家中,除了迷戀時間主題、寫過「時間五講」的波赫士,我以為,很難有人說得比布羅茨基更好了。他說純文學的形式就是短詩,並認為水就是時間的濃縮形式,如果想像時間的模樣,看上去應該如水,如維納斯在水中出現,她誕生於時間,誕生於水。然而,同時他也看到苦悶單調的另一面,認為苦悶之所以能如此博得關注,正因其在重複、過剩的輝煌中,呈現出一種毫無雜質的純粹時間——我喜歡他用了「輝煌」二字,即使重複、過剩,形而上層面中自有其輝煌,內在的閃光。
而這一切,「能讓你們看到自己在時間中的無足輕重……你們無足輕重,因為你們是有限的,事物愈是有限,他就愈是具有活動、激情、歡樂、恐懼和同情……激情就是無足輕重的特權。」正因有限,所以激情,布羅茨基認為,任何一首詩,本身就是一個愛的舉動,這與其說是作者對主題的愛,「不如說是語言對現實的愛」。
或許是一種無限對於有限的哀矜,先於詩而存在,藉由詩而發出節奏、旋律、意涵、詩意、愛意。時間是綿延的,甚至可以是多維的,如同普魯斯特藉由書寫《追憶逝水年華》七大冊如漫天迴旋銀杏雨的迴旋中,隔空望去,藉由每個不同的點,都能看到銀杏不同的剖面——無形中,時間增維了,現在褶曲於過去,未來則褶曲於現在,如同柏格森在《物質與記憶》中提出,回憶與他所產生的知覺同等地前進,「這是實際時間裡此時刻的回憶。就形式而言是過去,就物質而言是現在,這是現在的回憶。」
就在此時,時間之沙已經分秒褶入過去,即將成為回憶……
文學家、藝術家總是特別敏於看見一切事物最終的荒涼,因此前仆後繼、孜孜不倦,帶著一種悲壯的情操,想要在身後留下些甚麼。然我想,不爭名利,卻爭永恆,這是不是更大的虛妄?
與其如此,我更願意珍惜每個時刻的存有,風景與人。如同布羅茨基在一間大學畢業典禮上的演講:
「從今天起,這片土地對於你們而言將漸漸退後,因為列車在繼續前行。甚至你們感覺自己已經停下來的時候,這片土地仍然在漸漸退後……因此,請你們再最後看一眼這個地方,當它還保持著正常的大小時,當它還沒有變成一張照片時。請你們懷著你們所有的溫情再看它一眼,因為你們是在打量你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