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稍縱即逝的韶光,一不留神,歲月來到後中年,然後體衰,頭髮日漸稀疏,露出白皙頭皮,眼神空洞,少言寡語,無力挽回昔日風華,就連喜歡游泳的事也不做了,沉靜喝咖啡,過著機械化的生活,什麼事都懶,怕是疲累了生命。
年輕時以為凡事只要認真,人生便能如願以償,日子便能肆意妄為,包括心中描繪的理想。
如今老朽,動作緩慢,好比第七十季的秋風從南方吹過窗櫺,鯉魚旗飄逸風鈴聲,不想此刻的心情是落在湘南江之島?還是瀨戶內海?休管如何,年少時未及實踐的眷念,就等老去這一刻迎來,即便讓自己不羞不臊的做個玩物老人。
誰說玩物喪志?無物好玩易於失智,我就想聽這句話:從不逃避心愛的事物。
楓葉這才轉黃的秋日,我沉浸在午後的慵懶裡,玩弄摺紙手藝,摺呀摺,櫻在手裡,在桌上,無端思念起春日盛開的繽紛花季。
是誰趁我到南崁溪攝取風和日麗之際,悄然在社區櫃台交付一罐裝有花瓣的「櫻花燒酎」?對,就是風一般來去的賴思方,那個療癒系詩人、畫家,她如何知曉我的戀櫻情結?酒,離我久遠了;櫻,一直在心中,遂把「櫻花燒酎」珍藏在玻璃櫃玩賞。
不去措置不寫作的日子怎麼過,我讓生活充實到無時不玩物,開取四十年旅次搜集的玩偶、紀念物,抹拭一番;這一次,把玩在四國松山市挑選,夏目漱石在《少爺》搭乘的小火車,水晶玻璃製作的少爺列車,順勢躍進書中,伴隨哥兒從松山車站乘坐到松山中學教課。
紛繁複雜的時光,未來還有很多可能,啊!我似乎忘了,書籍寫得再多再精采也無法明言無常人生,做不好的事,越簡單越好。
祝福在世間逐漸老去的玩物老人吧,別讓寂寂春光溜走,那是我的季節;不去做,如何能再次和家人搭乘同班飛機旅行九州,同行也行,未及同行也不要緊,只要說出「我喜歡」就好。
跟喜歡的親人過喜歡的日子,有時,兒子會突如其來開車載我回新竹,車子停在稅務大樓地下停車場,旁邊是美術館,對面是市府大樓,可讓我回想跟父親在記者公會寫稿的日子。
想起台北討生活的年少,每次回新竹未必超過大半天,匆匆離去時,父親會問:「下次什麼時候回來?」我答:「不確定!」搬遷桃園,每個星期一上午,我學父親口吻問就讀海洋大學的孿生兒子:「下次什麼時候回來?」他答:「星期五,不一定!」
有人說嗎?我好像沒聽到。恍惚想起在《國門之都》寫過的一段話:
2012年底的最末兩天,天氣冷颼颼、灰濛濛,帶著子女從生活了四十餘年的台北,遷居桃園。
搬家前一夜,重複聆聽好幾遍美國民謠搖滾音樂二重唱組合,保羅賽門與亞特葛芬柯演唱的《畢業生》主題曲〈The sound of silence〉,突然湧起露水徒勞的傷感在心裡緩緩低迴,歌者沉重的嗓音趁我未留神之際,在心底輕輕撒下「你,從台北畢業了」的因子。
再見了,台北的朋友,我們從青春未暮的金色年代便熟識,曾經一起出沒城南的金門街、汀州路、溫州街,一起工作到三更半夜,一起發想出版和行銷的綺夢;也曾碰觸驚慌與爭吵,熱鬧的參與文學盛行的年代,經歷經濟低迷的歲月,從而堆積深厚的友情,這些都已成為過往雲煙。再見,朋友,不能時常回去找你們聊天,道別是如此易於添傷懷、增思量,如此難以啟齒,我會依依不捨。民生社區的誰,新莊思源路的某人,還有……,就不再一個一個話別了。
再會了,羅斯福路,春天的氣息如是洋溢,當飛鳥在木棉花道歌唱,我想起和孩子們騎乘單車穿梭師大路、浦城街和雲和街巷衖的往事;春風吹過三條路,許多的熟悉、快樂,我曾試著分辨那是去年或更久遠的事,但都無法果如所料。那間永康街左撇子炒飯的小飯館搬到哪裡了?我買文具用品的金興發商號還在嗎?日子怎麼就這樣匆匆錯開,不見了,像季節更迭一樣消逝無蹤。
到底為什麼要移居桃園?桃園好嗎?這裡的天氣對我很友善呀。後來,我只好憑藉想像,寬慰自己,倘若台北的朋友有機會聽到桃園這兩個字時,大概會想起我來,「喂,桃園,陳銘磻現在住在那裡!」他們或許會這樣想,而這一定讓我很開心。
這是寫給誰看的?給親人的家書?還是給被我捨棄的朋友?但願這是今生唯一用書信體寫給不讀我文字的親人,既像情書的家書。
初遷桃園,從台北舊居轉來幾封陌生字跡的信件,不知道是自己眼睛出問題,還是真的收到多年來未曾出現的奇蹟,溫情致意的問候以及用怨言寫下的訣別,都有。
回信時,寫寫刪刪又全盤修改,佯裝一副雲淡風輕,但心裡明白,韶光漫漫,遲一點又何妨,現在書寫的情書或家書根本不會使人讀後心神沸騰。
父親在世時,常以書信往來談笑風生,兼及他是怎麼承受母親的嘮叨;臨終前,同樣以筆談回顧日本旅遊時,眇遠無盡的舊事。
提到家書,曾在《情話》寫了段文字給新婚妻子:「在『尋』一個合適的對象後,我但願彼此都能盡其一生,努力『做』一個合適的對象。」在寫給女兒的《心肝寶貝》,說道:「老爸愛裝病、裝死,他不應該騙取女兒純真的心,叫多情的小女孩傷心,罪加三級。」並在《我家有對雙胞胎》給孿生兄弟寫道:「老天把你們給了我,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祉,喜歡你們善良好心腸,感受養育子女是美麗的幸福。」這不是我的囈語,是我的深長情意。
好比我在雙生長子結婚喜宴的祝禱詞所言:「我是新郎陳子安的爸爸,第一次當主婚人,也是第一個餵他吸奶瓶、幫他洗澡、包尿布的人。當他出生後第一次對著媽媽微笑時,我感受到做為父母內心深處的喜悅,媽媽是第一個抱他、愛他,寵他的人。他的成長過程,從國小到大學,跟籃球結下殷切之緣,我們曾經祈望長大成人後的某天,他會找到生命的意中人,果然,時間和環境改變一切,當我和媽媽第一次看見他的身旁出現方婷,就知道,遲早他們會在一起,而成長必須持續下去,現在他和方婷要共同生活,一起建立新的家庭,而我和媽媽必須放下心,誠心誠意祈願他和方婷成為真正有為的大人,希望他們兩個人用勇氣和心愛的人長長久久、快快樂樂生活。」這是身為父親在孩子即將成家的肺腑之言,算是寫給小孩的第一封家書吧!
「一家人」不應該只是概念,對家人,說不在意是賭氣的話;成人後的孩子會有自己的態度,自己的範疇;這一生幸好遇到頻頻縱容我跋扈脾性的父母、子女,親情萬千,有悸動之後的試探與不安,有掩飾不住的寵溺和欣喜,年老後終將明白,挹注情感的時刻,是在它自然消失之後,因為我們從未真正擁有一切。
描繪一位暮年男子,堅持追逐年少未竟完成芭蕾舞者夢想的韓劇《如蝶翩翩》,有句名言:「人老了,就習慣分離。」生命終了,必須分別,人會出現在世間的意義是什麼?自己的人生想要什麼?死生無常,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心不同,無能避開無常,只能選擇逃離無知,我問自己,下一世還要再來苦難多過一切的人間嗎?
我亦曾在追夢中失敗多次,每次失敗了就抬起頭,想想未來可以做什麼,從而去改變此刻開始的以後;我們沒辦法改變過去,也不能改變他人,但自己和未來,要如何改變都可以。自己不先改變,什麼都不會變的。上天贈與的未來,今天是出生之後的第兩萬六千多天,我會努力的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安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了解自己的人最帥氣,我最愛一臉享受地喝著咖啡的人,彷彿天使一般的說著我愛你。
人的存在價值是,有朝一日將被不存在取代。每個人都曾歷經慘綠愁紅的歲月,人走後,記憶只會留在某些人的腦子,然後慢慢消失;生活湧起的傷懷,易於泛濫成災,彼此皆然。不必牢記徒勞無益的怨嘆、忿恨或荒唐的任性,手握生死籤是人的宿命,真切叮嚀自己珍惜螢火一閃的日子,憐憫聚散,便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