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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女神的秘密
■吳瑞玲
「咦,我們同學通訊錄,為什麼沒有珍珍的資料?」同學會上,小芬好奇地問。當年跟珍珍同寢室的我,只能搖搖頭:「我也很想知道她的近況,可是完全沒有消息耶!」
我們在南部讀五專,珍珍是在專四時復學轉入,和我同住在六個人一間的寢室。晚自習時其他四位室友捻亮桌燈、埋首書堆,還在神遊的我喜歡偷瞄坐在斜對面的珍珍,欣賞她就著桌燈照鏡子,試過各種髮型後,將烏黑長髮往後梳攏,露出額頭的美人尖,眉心有一顆淺黑色的痣,深邃的雙眼烘托出高挺的鼻樑,鵝蛋臉的線條在下巴完美收攏。
宿舍規定,洗澡時間得按照床號輪流,我排在珍珍後面總是被她佔掉幾分鐘,每天她臉上都會閃過一抹歉意,偶爾還偷偷塞給我一包台中名產一心豆干,壓低音量說:「只有你有喔!」
她也會趁著其他室友還沒回到宿舍的空檔,叼著菸打開我的衣櫃:「妳這件上衣蠻好看的,配我的長裙剛好,下禮拜的舞會借我穿好嗎?」喔,拜託,那件泡泡袖、鑲荷葉邊的圓領衫,是媽媽特地帶我到布莊量身訂做的新衣,我連一次都還沒穿過呢!這句話梗在我喉頭還沒說出口,珍珍已經直接從衣櫃拿出來了。
珍珍即便穿制服,模樣依然好看。升旗典禮隊伍中她的制服特別搶眼,上衣的質料薄透,裡面兩條內衣肩帶若隱若現,合身的軍訓裙突顯小蠻腰,無需屏氣就能自然展現平坦小腹,以及圓翹的臀部曲線。而我呢?長相普通、身材微胖,穿軍訓裙老是忘記縮小腹,常常幻想能跟珍珍一樣擁有成熟之美。
下課時她身邊總是圍繞著男同學,各憑本事遞告白信,搶著實驗課和她同組,約她放學後打網球、吃剉冰。珍珍以一貫睥睨群雄的氣勢掃視全場,盯著男同學眼睛,接住邀約,毫無疑問,她是女神。
女神光芒讓大部分女同學覺得刺眼,離她遠遠的;我沒有走遠,因為我和女神有好交情,一心豆干為證。
跟珍珍同住半學期後,某個黃昏,室友們有的去洗澡,有的忙著洗衣服,寢室裡只有我和她,當我們聊到學費、生活費的來源,她停頓了,走向陽台收衣服。
我沒追問下去,但也跟去陽台透透氣。她背對著我,伸手拉一拉從衣架取下的那件質料薄透制服,扯扯衣角,語氣有些顫抖:「我長得很像媽媽。她在我唸國中二年級時跟人家跑了,爸爸把對媽媽的怨恨全算在我頭上,討厭我、不給我生活費和學費,我只能靠自己半工半讀,撐不下去就休學。」
我很驚訝她對我說出內心的秘密。從陽台望去,夕陽餘暉穿透烏雲,淡墨色的天空像破了個洞,洞口邊緣鑲著微光,我的心情也一起暗了下來。
次日早上,我和她躲在寢室,逃避升旗典禮。她抽著菸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剩半支菸時,綽號「鐵面」的女教官突然敲門進入寢室。
我心想:「完了、完了,『鐵面』又來找麻煩了!」
珍珍這個學期在餐廳打工晚歸,違反宿舍門禁已經五次了,如果這次抽菸再被抓到,不知過得了關嗎?
她咻一下掐掉半截香菸淡橘色的焰光,丟進垃圾桶,舞動雙手試圖揮散菸味。我緊張到身體僵硬不敢用力呼吸,彷彿只要不亂動,菸味就不至於擴散,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勇氣,搶在「鐵面」開口前自動跳出來:「抽菸的人是我!」
「鐵面」瞪大眼睛,額頭浮現幾條抬頭紋,抿著嘴,盯著我看,嗯了一聲,尾音拉得很長,接著兇了兩句:「升旗典禮未到,罰公差!還有,垃圾桶滿出來了,趕快處理掉。」
後來,即使「鐵面」好幾次放珍珍一馬,但新學期開始,珍珍又休學了。
珍珍沒有跟我道別,也從此不再聯繫。三十年了,女神的秘密一直藏在我心裡的某個角落,也不免有著小小遺憾,好可惜啊,她只要再撐一年就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