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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美好的古老世界 恐將消失?!

 伊琳娜‧瓦耶荷/作 范湲/譯

我出生在一個書本輕易就能取得的國家和時代。在我家裡,處處都有書籍現蹤。在我密集從事研究工作的階段,當我為了做研究而從各家圖書館借回數十本書籍時,通常就把它們像一座高塔似的疊放在椅子上或地板上。有些張著大嘴的書籍則俯趴在地,彷如尋找棲身處的人字形屋頂。如今,為了避免我那兩歲的兒子抓皺書頁,我把一疊疊書本放在沙發的頭枕上,當我坐下來休息時,立刻可以感受到頸後正碰觸著書籍邊角。若將這些書籍所占的空間以我現居城市的房租價格來計算,我的藏書還真是一群很嬌貴的房客。但我總認為,所有書籍,從大部頭的攝影集,到彷彿貝殼似的總是自動闔上的古老袖珍本,它們能讓家裡變得更舒適。

那個為了填滿亞歷山卓圖書館書架的故事,他們為此付出了努力,為此經歷的旅程和苦難,迷人的程度不亞於其異國情調。那些奇特的事件和歷險,就像前往西印度群島尋找香料的神奇航行。

此時此地,書籍如此尋常,絲毫不見任何科技創新的光環,倒是經常被唱衰即將消失。每隔一段時間,我總要滿懷沮喪地讀著報上預言書籍即將消失的文章,他們認為書籍終將被電子產品取代,而面對眾多娛樂選項,書籍根本毫無招架之力。深信此一趨勢的人認為,我們正置身一個時代終結的懸崖邊,我們面臨的是書店關閉,以及圖書館空蕩無人的真實啟示錄。他們意有所指地暗示著,不久的將來,書籍將在民族學博物館史前文物旁的玻璃櫃中展出。腦中帶著這些想像的畫面,我瀏覽了家中數不清的書堆和一排排黑膠唱片,我不禁自忖,一個美好的古老世界恐將消失。

真的是這樣嗎?

書籍通過了時間的考驗,並展現了長跑健將的實力。每當我們從革命或人類災難的夢魘中清醒過來時,書籍依然伴隨著我們。如同符號學家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所言:書籍和湯匙、榔頭、車輪或剪刀是相同的等級。一旦被創造出來之後,再也無法使之更好。

確實,科技的表現非常亮眼,並有足夠的力量擊潰舊勢力。不過,所有的人都想念已經失去的東西──照片、檔案、舊作、回憶──正迅速老化,許多產品很快就過時了。首先是卡帶裡的歌曲,接著是VHS錄製的電影。我們拚命收集的東西,卻被高科技打入過季時尚的冷宮。當DVD出現時,大家都說我們終於解決了保存檔案的老問題,沒想到,我們後來還是得購入尺寸更小的新光碟,當然也需要添購新設備。弔詭之處在於,我們依然能夠閱讀超過十個世紀前留下來的手稿,卻無法觀看才幾年前錄製的影片或光碟,除非我們在自家儲藏室裡保存過往的所有電腦和錄製設備,就像一座過期物品博物館。

我們千萬不能忘了,許多個世紀以來,在歷史手冊並未登錄的一場戰爭中,書籍一直是我們的盟友。那是我們為了保護各種珍貴發明的奮戰:文字,幾乎就像一陣清風,倏忽即過;小說,我們為了理解混亂並倖存其中而有的發明;知識,無論是真實、錯誤或暫時的,都是我們從無知這塊堅硬岩石慢慢刮下來的。

因此,我決定投入這項研究。計畫開始之初,各種問題不斷湧現:書籍是何時出現的?製書或滅書的努力背後有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這一路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失去了什麼?又拯救了什麼?為什麼有些作品變成了經典?歲月的利齒、烈火的尖舌和洪水的劇毒製造了多少損害?哪些書籍已遭怒火吞噬?哪些書籍被人滿懷熱情地抄寫下來?都是同樣的那些書嗎?

這個故事是為了延續那些尋書獵人的歷險而做的努力。我想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他們不可能的旅伴,我想窺伺那些已流失的手稿、不為人知的歷史,以及近乎被淹沒的聲音。或許,那些探險隊只是為狂妄癡迷附身的國王們服務的僕從。或許,他們並不了解自身任務的重要性,這個看似荒謬的工作,有時必須餐風露宿,當火爐裡的炭火熄滅時,他們咬牙忍受酷寒,實在受夠了為了一個瘋子的任性夢想如此賣命。他們一定情願被派任更有升遷前景的任務,例如:在努比亞沙漠平息騷亂,或在尼羅河的駁船上檢查貨物。但我猜想,當他們像是尋找失散寶藏似地搜尋所有書籍時,不知不覺中,他們已奠定了今日世界的基礎。

(本文摘自圓神文化機構究竟出版社新書《書頁中的永恆:書籍的歷史與流轉之路》之作者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