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令 插圖/國泰
時常興奮夜間的野外,發現會動的昆蟲就激動不已,卻也時常忘記;蟑螂亦是一種昆蟲。蟑螂也源於野外,或對昆蟲而言;人類的都市才是它們的野外。
夜間活潑生動的昆蟲,蟑螂總是數一數二的代表,不論是德國姬蠊、美洲蜚蠊或東方蜚蠊,明明每晚都會在家中的廚房過手;在凌晨的浴室錯身,或在午後暗燈的餐桌檯上相互驚嚇;結果場景一放到野外,就像第一次見到蟑螂一樣,竟有某種幽默的新鮮感。完全忘記牠們會如何啃食或刮取居家的食物殘渣,如何使人痛恨水果或餅乾上的咬痕,更別說以為只要見到蟑螂,就會油然而生的本能反射性殺意。
一到野外,蟑螂就成了全新的昆蟲,全新存在的意義,絕對無害的生命。只因為牠們所在之處並非自己家;與蟑螂的關係,瞬間史無前例的平等起來。
當蟑螂攀爬的是葉子,隨即被提醒了一種可親感,值得令人駐足,中性地觀察,放下歷代以來互相傷害的成見,反而去關心這隻蟑螂會如何存活在野外,如何求生繁衍。主客地位突然對調,野外明顯是蟑螂的家,闖入的人類,變成以往彷彿蟑螂般的低下地位,成了入侵種;或因入侵多了,還自以為是原生種。
當我在野外,彷彿入侵的不速之客,煞有其事地高舉電筒,仔細觀察著蟑螂在葉脈上的活動,看那似曾相識的觸鬚靈動的方式、似曾相識的爬行氣質,都在提醒我:我其實不曾正確地認識蟑螂。並不是熟練擊斃,或準確預測動向,就是認識蟑螂。野外的蟑螂對我而言,完全是全新的物種,我認真地觀察野外的蟑螂,就像家中相遇時,蟑螂或許也曾認真地觀察過我,試圖理解我可能的危害與否。
即使我自以為慈悲,會請家中的蟑螂離開,但野外的蟑螂並沒有請我離開,牠一直忙於探索,根本無暇顧及一個觀點轉換後,驚駭不已的人類。我訝異於野外的蟑螂的優雅,牠們爬動時的從容,觸鬚在探索時的好整以暇,老實講,跟其他昆蟲都一樣美。
說不定,從頭到尾都是人類的問題,是人類的生活環境、情境,導致一起生活的牠們,呈現出來的,其實是人類不肯承認或面對的悲哀與猥瑣。
當我看蟑螂活得那麼沒有尊嚴的時候,很可能真正沒有尊嚴的,是我自己。
否則為何我還會需要到山裡?如果城市真的什麼都能給予,包含生命的泉源,我怎麼會在無法平靜入睡的深夜,需要頻繁地走到有更多土、更多樹、更多杳無人跡的森林邊緣,才停得下腳步,才能好好呼吸跟聆聽?
我怎麼會在什麼都認不得的草木物種之間,見到一隻野外的蟑螂,就泫然欲泣地感覺一種自以為是的同病相憐?連寂寞都貧瘠到要依靠熟悉又陌生的蟑螂,去提醒自己其實也有優雅活著的可能,從容生活的可能,好整以暇地感受這個世界的可能。
我善忘,家裡跟野外的蟑螂都在慈悲地提醒我:可以不要活得那麼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