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插圖/國泰
洋子離開後,屋內頓時沉寂,牆上壁癌更明顯,一片片如攤開的符咒,也像變形蟲爬行。滿載灰塵的水晶燈自挑高天花板垂下,感覺險象環生。沒有洋子的聲音環繞,一進屋裡天恩便難受莫名!行屍般地俯仰坐臥,生活成了不得不進行的例行公事。
運動讓天恩覺得踏實,午後順沿社區斜坡,依固定路線走向南勢角國旗嶺,陽光此時斜向路旁高樓後側,緊連的陽台鐵窗裡堆滿雜物、各家衣褲擁擠晾曬著。騎樓上有機車行拆解引擎、車輪、小吃店爐火暫歇,天恩繼續往前走,疾疾往赴山坡路。
天恩已在那運動了數十年,之前歡喜拾階登往半山腰,那回不知怎地運動一半突然頭暈目眩,眼前一片黑便跌落邊坡。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清醒時發現自己被卡樹上,仔細瞧,一旁是座土地公廟。天恩深信是神明護持他,除了感恩神靈救助,從此便乖乖留在山下運動。水泥地上設有石椅,旁側有簡單的單槓與鞦韆。午後人不多,上下相鄰的平面全為他的運動場。天恩先拉筋接以舒展動作,再沿著水泥地邊緣繞轉數十圈。雙腳疾行兩手揮動,手腳暖熱筋脈似也跟著順暢,只有這時天恩的心情最開朗,將洋子離世的陰影暫甩背後。
不知何時起,天恩專屬的私人的健身場出現另一個男人!他總在天恩抵達前坐在天恩慣常運動的位置。天恩刻意與他保持距離,而他一移動那人便跟著靠近,開始對他訴說家中大小事。天恩耳朵不得清靜,對他緊湊的運動程序造成干擾。
天恩雖不樂意聽卻不好表現出來,這叫李祥的男人,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他說年輕時自下港至北部奮鬥,啥苦都吃過也闖積一些家產,而子孫都不在身邊,妻子兩年前過世,目前獨居。
天恩甩手、蹲身,李祥絮絮叨叨從年輕說到老,之前拂繞耳畔的清風此刻被不相干的瑣事騷擾。天恩速速做完體操,趕忙進行繞圈健走,以為可以擺脫李祥。而他每次經過,李祥便微笑向他揮手致意,如舊識般殷勤。
天恩深感困擾卻不願改變運動習慣,每天一到山下李祥便在那裡,一見天恩便喜孜孜將話匣子打開。天恩苦不堪言,有回忍不住問他:「你為啥這樣早來?不在家裡?」
此話不說還好,一問出便引來李祥哀怨說道:「在家幹嘛?要說話給牆壁聽嗎?」
天恩心底最幽微那根弦驀地被觸動,與之鏗鏗形成共鳴,對李祥的厭煩當下減少幾分。
日子持續繞轉,清風又吹,天恩天天甩手,緩熱全身,如小舟引擎啵啵帶動船隻前行……,李祥則繼續訴說他的生命故事。
李祥說他當年繼承父親留給他的兩萬塊債務,為償還利息、供養接連出生的子女,他啥活都幹,送貨、挑磚塊、甚至學做麵線,天未亮便起身和麵粉、揉麵團、壓踩、抹油、甩麵浪……,李祥過度操勞的兩手很難舉直,老來只想袖手旁觀。
那天,天恩疾走一圈回來,李祥趕忙抬頭對他說道:「明仔載,阮老仔作忌要去靈骨塔拜拜,不能來了!」
天恩喔了一聲,心底竟有些失落!
那天回到家抬頭只見滿屋子壁癌,想要找人說話,一開口即被牆壁彈回來。天恩無言走上階梯至神明廳燃香,跟洋子胡亂說幾句話後又黯然回到房間。
天恩決定,下次見到李祥,換由他來跟他說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