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一個在臉書長期追蹤的香港海味鋪頭,在開業半世紀後,也許是店面被買走,前陣子宣布二月底與老客戶揮手告別。
粉絲頁即刻湧入大量留言,紛紛表示不捨。
這種不捨我也練過,可以列舉出大把食材,從高中後就沒再吃過。年紀小一點時會懷疑人生,為何我習慣的東西,說沒有就沒有?(比如再也無法從香港帶臘腸臘鴨回台。)
等年紀長一點就不浪費時間廢話了,沒有什麼永遠不變,所以有幸再次遇見,必須盡情享受。
興致盎然地翻閱那家海味的新春貼文,嘴巴吃不到,眼睛看看也好。
按讚最多的南非BB鮑,一罐倒出來幾十頭,沾醬油wasabi吃,有夠夭壽欸,這麼小就給人家吃下去,可若有一罐出現眼前,我一定搶第一口。
此外,店家每日推介各式開年好意頭食材,蠔豉、陳皮、各尺寸蝦乾、花膠、刺參、日本花菇。
瞥見過年糖蓮子,心頭抽了一下。
還敢說自己有練過,還不是一樣想念。
想不起從前外婆把各式詭異乾貨藏在哪裡?一點一點地在平凡日子裡變出別人家沒有的菜色。
那年代的台南還有好些老眷村,應該找得到口味道地的南北雜貨。
通常過年桌上會有一道髮菜蠔豉燜冬菇(發財好市),我年紀小不懂欣賞蠔乾,只覺氣味腥重,倒是偏愛長了漂亮裂痕的大冬菇。燜過的冬菇既肥且厚,吸飽鮮味,需費力大口狂嚼,可滿足口慾。髮菜長相有些怪異,卻很有滋味,並沒有狂風沙把頭髮吹進嘴裡的詭異口感。
糖蓮子是孩子的心頭好,甜蜜紮實,在唇齒間散發淡淡香氣,一顆吃完又一顆;可惜這零食既不是天天吃也不是到處有,不經不覺竟多年沒遇過。看到照片十分驚喜,隨即饞了起來,朋友湊過來說她也很久沒吃到了,除開網路購物,兩個人都想不起哪兒有現貨。
深刻體驗到方便又齊全的南北貨購物經驗,大約是住北美那些年。
老唐人街是非常奇妙的地方,時至今日依舊充滿彌勒佛像、大花瓶、廉價首飾、古銅錢、風景明信片,如時光凍結,仍是許多初來乍到的唐人落腳之處,是離家最像家的所在。
街上幾間擁擠又不算太乾淨的超級市場架上,擺滿來自大江南北的各式醬料、食品,每逢週末人頭湧湧,移民、學生紛紛進城採買;有次見到一群人興高采烈圍著一口罈子,蓋子都被黴衝開了,每人手套塑膠袋抓取罈裡的東西,站一旁觀察很久仍看不出裡頭醃的是什麼。比較起來我喜歡逛南北雜貨行,人沒那麼擠,食材更有趣。欣賞著店面擺放一落落漂亮的乾貨,回想對照兒時家裡煮了些什麼,是生活趣味。偶爾買些羅漢果、菜乾煲個湯,照顧自己一下。一日見攤子前堆起南北杏小山,買了兩把混在一起,興沖沖拿「貴夫人」加水打碎,以為這樣就是台式杏仁茶。煮完香是很香,卻不懂得要隔渣,不曉得要加米,飲得一口唏噓的杏仁渣。
下回經過,見鋪頭一字擺開至家常不過的新進腐竹,二話不說買下兩包。腐竹泡軟熬碎至豆漿狀,落冰糖,最後趁熱燜個窩蛋。吃進第一口的時候愣了一下,那是頭一次自己煮這道甜點,像機器人輸入程式那樣便做出來,完全複製兒時記憶,就如洋人早晨睡眼惺忪,摸黑都能倒碗牛奶泡cereal。這款腐竹窩蛋糖水熱的好吃,凍也好吃,四季皆宜,不僅飽肚,做起來亦不難。從前在家吃,外婆還會加上少少白果(銀杏)與蓮子,味道自然更加精緻有層次。
上禮拜想起這糖水,特地繞到生機食材專門店,打聽是否有真空白果賣?
沒有。
中藥行必定是有的吧?唉,可是我懶得浸。
不曉得日式餐廳都跟誰買?有些茶碗蒸裡會放一顆。
媽媽同樣愛吃白果腐竹雞蛋糖水,這幾年卻不太做,常抱怨買回來的腐竹煲不融。
我有同感。
南部的飲食強項不同,尤其這些年,所謂「年貨大街」或「南北貨」品項不敵北部,更加憶起唐人街莫名的利便。
唯獨一款外婆總是特意叮囑必須喝完不可浪費,但就算送我一整間南北貨也不肯再做來吃的甜湯,是雪蛤膏。
雪蛤膏,中間那個字,粵語發音gaap2。
鴿子的鴿,發音gap3。(差一點點差很多)
我年紀太小,兩個音搞不清楚,一直認定外婆宰了隻美麗的白鴿做成什麼點心,反正我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因為她從不解釋,現在想想,大概是怕講明了我們就不肯吃吧。
碗裡一坨坨半透明,黏膩膩的物體,看不出是鴿子的什麼部位?我左思右想,確定是鴿子的口水。(頭腦簡單的孩子,跟燕窩搞混了。)
吃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聞起來有點不尋常。
後來妹妹終於不知打哪獲知「真相」,指著碗裡的雪蛤膏大喊:「那個是癩蛤蟆!」(當然不是,是某品種雌蛙之輸卵管)
從此再也不碰。
可是雪蛤聽起來跟天山雪蓮一樣美呀,潔白的蛙,在皚皚白雪裡跳啊跳的。(都不會凍死)
當一個天真的小孩還是挺不錯的。
曾問身邊朋友有沒有吃過雪蛤膏,朋友說:「嗯,我吃過。那東西很像腫瘤。」
我癟嘴皺眉苦笑,忙不迭點頭同意。
當然外婆肯定是愛吃的,雪蛤養顏美容,她極愛美。
現在保養品如此發達,醫美技術更是,我想,就不需再回味雪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