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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期待春暖花開的日子(一)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一、
在阿萬倉挨耐過一個寒冬,為了繼續生活而不得不離開這裡。春節期間一個晴朗的日子,我驅車來到格爾木市。一路上小傢伙愉快極了,儘管兩片腮頰凍出一抹輕霞。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對她而言,那是冬天的聲音,一段有節奏有旋律的天籟。由於路況不是很好,車子行駛緩慢,車窗外掠過料峭的白楊,隱約見喜鵲在林梢上喳喳的鳴叫,她趴在車窗上咯咯地笑。
平安抵達格爾木,一週後我又接到一份好差事——應約寫一部近二百萬字的長篇小說。當小傢伙撇嘴告訴我房間裡特別冷的時候,我的眉頭緊鎖,那天晚上,我卷在被子裡哆嗦時想著,我必須在一個溫暖舒適的地方寫作。這一座像極了小別墅的老房子,是朋友安排給我的臨時居所。房子年久失修,我需要修好所有的窗戶和門,我必須等到定做的門窗從西寧運來,所以我和小傢伙又老老實實挨了幾天凍,尤其晚上的時候,寒風嗖嗖地從門窗縫隙裡鑽進來,嚴寒就像鋒利的刀刃刮割露在衣著外的皮膚,當我去小傢伙的臥室看她時,我發現她將自己完全包裹在被子裡蜷縮著,就像一隻僵硬很久的巨型的蠶繭。
黎明起來,門窗就到了,是一個卡車司機送上門的,他幫我卸下來放在院子裡,然後一邊舉著雙手哈著氣,一邊跺著雙腳問我要運費,他的舌頭僵硬,說話不是很利索,我付給他幾百元運費,並送給他一瓶白酒,他愉快地和我道別。我取出工具包,從早到晚愉快地做著安門窗的活兒,回想起小時候每個冬天到來時,我和父親往所有的窗戶釘上塑料布,用它來堵住冷冽的寒風。兩天後,當我往最後一扇窗釘上最後一顆釘子的時候,小傢伙說跳躍著說屋子裡暖和多了,這就意味著我們可以燒爐子取暖了。
當我整理好房間,並準備伏案寫作,聽到吵雜聲,隔窗望去,發現有幾個男人帶著他們的女人已經站在院子裡了。我預感他們可能是我的鄰居,於是我披著大衣出去,寒風捲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我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我再次提高嗓門喊道:「你們是什麼人?」他們彼此喊叫,做著我看不懂的手勢,這一切讓我似乎看到了災難片裡那種可怕的情形。我看到他們從袋子裡取出幾隻羊腿,好傢伙,足有四隻羊腿。我見小傢伙將小腦袋伸出厚厚的門簾外,張望一會兒,然後努著嘴咚咚地跑了過來,抱起兩隻羊腿就回屋裡去了。
我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熱心的鄰居們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一個叫扎西的男人極其大聲地說:「你是木匠嗎?我們家的窗子都壞掉了,你修一下吧。」我突然搞清楚他們的意思了,因為他說話的時候,抬起手指著一里地之外的他們家的窗子的位置。我有點不高興,心裡想該死的我要寫小說,而不是做該死的木工。我看見扎西站在那兒,穿著一件厚厚的羊皮大衣,上面有一條粗粗的帶子緊緊地繫著,就像他將自己捆綁了起來。扎西的話剛出口,一瞬間,他們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直直地盯著我的臉。而此刻我也在盯著他們的每一張面孔,讓我無理由拒絕的是,他們的臉上都掛滿了艱辛,這是這個時代的人普遍都存在的一種勞苦大眾的表情。我在蕭蕭風雪中惦記著我將要去完成的長篇小說,可面前的此情此景令我不禁問自己,我在哪裡?在做什麼?
直到最後一刻我還在想如何拒絕,但似乎為時已晚,因為小傢伙又咚咚地跑出來,抱走了另兩隻羊腿,她也不看我,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兒。
「好吧,我可以幫你們修窗戶,不過要等雪停之後。」我才說完,他們又嚷嚷起來,扎西說:「現在吧!晚上凍死人了,等不上了。」我只好平靜下來,慢慢說我明白了。
「我們走吧。」扎西說,他竟然知道我的工具包就放在院子靠西牆的角落裡,提起來扛在肩上,一隻手拽著我的大衣說,「今天就修好它。」 我感覺氣溫在零下十五度左右,寒風猛烈,扎西不斷告訴其他人要先給他家修門窗。我一邊走一邊解釋,我說你們一共四家人,無論如何一天時間是無法全部修好的。扎西倔強地說:「他們我不管,先給我修好,因為是我帶他們來的。」我心裡嘀咕著,該死的,我就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來到扎西家的大院子,他家的藏獒凶狠地叫著,我見扎西的女兒跑出來,拽起拴藏獒的繩子,將它拉進院子後面的牛圈裡。扎西卸下工具包去取來好多木材,然後這個長相有些笨拙的傢伙回屋裡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握著一塊干牛肉,一邊吃著一邊對我吆三喝四。實在太冷了,我瞥他一眼然後站在那裡,我腦子一片空白,只想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蹲下來,然後面前是一個炭火通紅的大火爐,爐子上是熱氣騰騰的奶茶,還有一盆香噴噴的干牛肉,哪怕只是一個小時,那該是多麼美好啊。
我們馬上開始,我告訴扎西,想要快點修好他必須給我打下手。我測量木板,鋸木頭,把它們整齊地放到每一扇門窗底下。扎西笑起來滿臉開花,由此我知道他黑黝黝的皮膚非常鬆弛,他見我用心做工,就一直重複一句話,說我是半輩子以來見過的最好的木匠。露天工作,雖然風勢是我能夠接受的程度,我大汗淋漓,所以雪花消融的也很快,我的頭和脖子都被浸濕了,凌冽的水順著我的脊背滑落進去,涼颼颼的。我爭分奪秒地工作著,直到把門窗都裝進框子裡,然後又用水泥逐層加固,等到全部修好,夜幕也慵懶地垂落了。
說實話,當我扛起工具包的那一刻,我心裡的鬱氣還未消散,所以我拒絕了扎西的盛情款待,我說我很累,明天還要給其他人修門窗。回到家裡,小傢伙和她姐姐已經準備好晚飯。哦!是羊腿肉燉蘿蔔,於是,一路上準備訓斥小傢伙的說辭一股腦兒全部消失在食道中,我笑笑,小傢伙也咧嘴笑了。
第二天,所有的事情就像時鐘走針一樣有規律地進展著。幸運的是,另三戶鄰居家需要修復的門窗不是很多,東家修一扇門,西家修一扇窗,這讓我有了充分的時間認真做好木活。氣溫降至零下二十度,工作到一半時,當我每次彎下腰的時候,就覺得我的骨頭和這些冰冷的板子是連在一起的,每一次彎腰的時候,它們就像輾軋著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汗水和雪水交織,浸透我的褲腿和袖管,都被冷凍凝結,就像穿著一身厚厚的冰涼的鎧甲,我嚇壞了,有一種想跳起來的衝動。我舉著錘子考慮著釘子的位置,這時,鄰居家的女人站在門口對我笑,當我望向她的時候,她對我說:「你想上廁所嗎?」我感覺是我聽錯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放下我手中的錘子,然後若無其事地搖搖頭。院子裡的那條黑狗對我咆哮起來,我警覺地瞥了它一眼。
我知道她是一個格爾木的藏族女人,因為她穿上了她那一套嵌著各種寶石和珊瑚、瑪瑙、翡翠的銀飾行頭,並且說話的時候喜歡抱著兩隻碗口粗的胳膊。
「如果你怕狗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她燦爛一笑,愉快地說。「可是我現在並不需要廁所。」那個女人吐了吐舌頭,嫵媚地捋了捋劉海,她回頭看我最後一眼,轉身進屋去了,我猜想她是嘲笑我是一個渾身冒著傻氣的男人。
最後一扇門被安裝好之後,我用水泥固定好它,並悠閒地用鏟子細緻抹平它,把表面弄得整齊光滑,收拾好工具包,夜色如約而臨。突然感到無助,那天我了很遠的路回到家,希望回家時孩子們都睡著了。(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