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後間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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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裡,這個無法隨意涉入的空間,散發著一種隱而不顯卻深不可測的故事性。 後間 蔡莉莉 水彩速寫 20×15公分 2018

文/圖 蔡莉莉

從小,店舖的後間於我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在我眼裡,這個無法隨意涉入的空間,散發著一種隱而不顯卻深不可測的故事性。

成長於號稱全台古城「一府二鹿三艋舺四月津」排名第四的鹽水,儘管繁華已逝,街屋格局既深且長的小鎮,仍有一種華麗姿態的堅持,流露一股時光也抹不去的傲氣。

小時候,鹽水最熱鬧的地方是市中心的點心城,大門入口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家書局。彼時,無有網路,城鄉差距大,書局對小鎮居民來說扮演著重要的文化補給角色。然而,所謂的書局,其實沒有提供什麼足以餵養靈魂的書,架上填充的多半是國中小學的參考書,走道角落蹲著一個個翻著發黃漫畫書的小孩。與其說是書局,倒不如說是文具店來得貼切。店內陳列各種顏色的原子筆、各式香味的橡皮擦、各類材質的壁報紙、不同顏色的廣告顏料、散發香氣的信紙和附有小鎖的日記……當然少不了彼時學生們爭相收藏的王祖賢、劉德華等明星照片小卡片。

我對書局最深刻的印象不在於店內花花綠綠的一切,而是店舖的後間。偶爾我會隨媽媽走入那個燦亮的舶來品展售間,彷彿穿越隱微的縫隙,走入世界的另一面。屋裡每個角落擺滿老闆從日本批回來的衣服、包包和各式配件。長大一點,才知那是一種叫做跑單幫的行業。媽媽學校裡的同事、小鎮的醫生娘、各店家的老闆娘很自然地形成了陣容堅強的後援會。在那個出國不易的年代,走一趟書局後間,總能滿足既可變美又能與眾不同的華貴想像。

一般印象中,住商混合的店家是店舖在前,生活場域在後。然而,我家對面那戶人家正好相反。他們家是老街上放眼成列低矮平房中唯一的兩層樓洋房,大門永遠敞開,進門就是客廳,不見任何營生的跡象。在電話不普及的年代,他們家的電話號碼,就是左鄰右舍所有人共同的電話號碼。男主人挺著大肚腩長年嚼檳榔,女主人明眸皓齒高挑美麗。每當有我家的電話時,她便差遣女兒來喊:「電話喔!」那小孩的名字到現在我還記得,好好一個飽含「幸福花香」寓意的名字,硬是被繡學號的人繡成「信箱」。

每逢過年,這戶人家總是人潮不斷,徹夜不絕。從大人遮掩的神色中,我明白那是必須躲著警察的神秘禁區。越是大人不准去的地方,越能勾起我的好奇心。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躡足至透出朦朧黃光的後間,耳畔傳來嘩嘩的麻將聲,眼前幾個男人圍著幾張方桌聚賭,各個面露嚴肅的神色。猜想,這樣的賭局,賭注恐怕不小。幾年後,這戶人家突然人去樓空,隱約聽說女主人違反票據法,代夫入監服刑。那時候,家家戶戶已都有自己的電話了。

昔日商業興盛的港口老城,民間信仰極其虔誠,鹽水鎮上大小廟宇旁,圍繞著一間間瀰散著濃重氣味的香燭金紙店。其中,有家香燭金紙店可不一般,唯有熟門熟路的在地人才知道此店深處有著像暗號一樣低調的後間。穿過天井,沿著黑暗的甬道,不見光的房間牀板上各式煙火鞭炮堆成小山,規模直逼火藥庫。鹽水蜂炮已有百年歷史,煙火的陣仗自不在話下,從往上直衝的七彩空中美人、金色噴濺的水蓮花、飛碟般盤旋而上的小蜜蜂、單支的沖天炮,到最低階無害的仙女棒,應有盡有。每回過年返鄉,總會趁機補足火力,帶回台北。

台北地小人稠,除了河濱,找不到適合施放的地點。女兒上小學那年,有一回同學來家裡玩,突發奇想在社區門口空地讓台北小孩體驗放沖天炮的感覺。引信嘶嘶作響,只見沖天炮隨著尖銳的「咻」聲射入天空,一轉彎便消失無蹤。三秒鐘後,對面公寓突然傳來女人尖聲大罵:「要嚇死人啊!放什麼炮啦!」這才意識到闖禍了,沖天炮的落點嚇著了正在後陽台洗衣服的大媽。

我的婆家離娘家僅一橋之隔,卻分屬不同縣市,兩家的生活型態亦截然不同。公公務農,婆婆經營一家祖傳的雜貨店,位於街市最熱鬧的三角窗。這棟極為窄仄的老平房,店面上方侷促的閣樓是公婆的臥室,必須架上竹梯,攀爬而上。他們放著一公里外的三合院不住,只為了就近看管店內財物。店面的後間僅容旋身,卻同時涵蓋廚房、衛浴、晾衣、儲物等所有起居功能,呈現一種將就的姿態。我終於深入店舖的後間,近身體會住商融合互相滲透的方便與不便。

不久,公公將這十足拼湊感的老店舖改建成三層樓的透天厝,我自小深深著迷的店舖後間也跟著走入歷史,成為過往時光裡根深的記憶,以懷舊的形式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