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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沒有傳說的可可西里(下)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三〉
我帶著工具包走進扎西家院子,那時我看到他單薄的身影正穿梭在羊圈裡,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蹲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羊群裡玩捉迷藏呢。
院子裡到處都是狗屎,以至於我無處下腳,又聽見藏獒狂吠起來,我望而卻步,扎西站起來看我,徑直去拴著藏獒的地方。等他把藏獒牽去另外一個地方,突然又從院子裡的一輛小貨車底下竄出一隻瘦骨嶙峋的小狗來,一聲不響就撲向我。我從小就怕狗,嚇壞了,連忙將工具包緊緊抱在懷裡,我試圖用它來抵擋住小狗的攻擊。扎西見狀,又跑過來追他的小狗,小狗見扎西提著馬鞭子來追,一溜煙就跑了,我鬆了一口氣,準備問他什麼時候豢養了一隻小狗的時候,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扎西停下來準備點上一根香菸的時候,小狗竟然又列過頭,齜牙咧嘴地朝他撲去。更讓我倍感意外的是,就連扎西自己也慌了神,丟下煙就跑,直到他奔至院牆一角舉起一把鐵鍬,小狗見勢不妙,又轉身一溜煙跑了。
這一次小狗再也沒有回來。看到扎西空洞的雙眼寫滿迷茫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可笑。我走近扎西,扎西又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牢牢地抓住鐵鍬把子,開始鏟地上的狗屎。
我問扎西:「什麼時候養了一隻狗?之前從沒見過。」
扎西暫停,叼起一支菸,點燃後深吸一口,吐了一個煙圈才說:「我也不知道嘛,哪個地方來的一個狗,沒人管的狗嘛,我就給它吃的。就是不知道咋了,這一個狗見誰咬誰!連我它都咬呢!他媽的!」
扎西的語氣聽上去很激動,我明顯感覺到他似乎為狗的事情非常憤怒。我問他做鴿籠的木料在哪裡,他抬手指了指另一頭,我突然看見那個方向正是剛剛他拴好藏獒的地方,而那些整齊的木板就在那隻仍然對我虎視眈眈的藏獒的身後,我不由地搖了搖頭。扎西也跟著搖了搖頭,嘀咕了一句:「他媽的!我去把它拿開。」說著又氣咻咻地去牽藏獒了。
我開始為扎西做鴿子籠。扎西又去了羊圈,這一次我才看清楚,原來他在剪羊毛。我心想這是一個剪羊毛的月份嗎?事不關我,我也就沒問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剪羊毛。
院子裡喧囂起來,有群羊咩咩叫的聲音,還有我提拉著手鋸鋸木頭的聲音。我發現扎西準備的木料都不好了,板子中間總出現硬結,鋸著鋸著很容易被卡住,因我有好幾次看見鋸條被折彎。我非常擔心我的手指頭,因為我還得靠它來寫作,於是我大聲喊著扎西,問他能不能搞到電鋸。不知道扎西是聽見了還是裝著沒聽見,一直耷拉著腦袋剪他的羊毛。我繼續堅持,小心翼翼地完成每一個步驟,可能是木質太硬的緣故,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木料鋸好,我量了尺寸,用鉛筆在每一個板子上畫好線,打上記號,當我做完這些的時候已經中午了。
扎西喊我吃飯,我看到火爐上煮著奶茶,扎西的女兒穿著五彩繽紛的藏裝坐在木凳上,她的裙子非常華麗,我知道,在藏民家,一旦來了客人,女孩們都會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也意味著表示對客人的尊重。她鼻翼上滲出汗珠,一雙巧手正在捏弄著糌粑,紅潤的臉龐看起來熱氣騰騰的。
扎西提著一桶牛糞餅進來,然後取了一些填進火爐裡,他又拿起火鉗通了通爐灰,我看他一臉疲憊,似乎沒有前一段時間的那種精氣神了。我趁吸菸的空檔,問扎西:「你女人呢?」扎西愣了一下,抬頭問我:「啥女人?哪個女人?」我有點懵,心想你這個傢伙到底有幾個女人,這時我瞥見扎西的女兒抿嘴一笑,默默地轉過身子。於是又轉換了一種問法:「你老婆呢?」扎西這才反應過來,尷尬地笑了笑說:「她在醫院,病了。」我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什麼扎西在時候突然剪起羊毛。
吃飯的時候,我問扎西的女兒曲珍在哪裡上學,她搖搖頭。扎西一邊啃著幹肉,一邊插嘴說:「我的女兒不上學了,小學上完了,那個沒用,她長大了嫁人了嘛,上學了有啥用呢。」我一時無語,我知道我說再多的話也不可能讓她的女兒再回到學校。
我記得小傢伙的母親曾說過,小傢伙三歲的時候就送去幼兒園了,小學六年一直都是拔尖生,直到初中一年級上學期的時候,被班主任當著全班學生的面訓斥一頓,突然整個人都不好了,從那以後再也不想去學校,聽到學校兩個字渾身都在顫慄,小傢伙自小在家裡就有著集寵愛於一身的依賴,誰也不能強扭著她去學校,所以那時候,全家人如經歷一場晴天霹靂,而且猝不及防,希望頃刻間就湮滅了,包括小傢伙自己也每天似乎背負著沉重的心情,她變得膽怯,心中總是被孤單、苦悶和挫折感填滿,情緒時好時壞,跌宕起伏。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很訝然,我知道她是曾受別人誤會的孩子,壓抑的靈魂再也展不開她的翅膀。直到小傢伙遇見我,小傢伙再次燃起重生的希望,她是那麼的好學,刻苦上進,從來不認為學習是一件讓她覺得煩惱的事。
看到曲珍似乎也不在乎上學這件事,我也就不打算再愚蠢地過問這件了。
為扎西做完鴿子籠的木活,夕陽剛剛好。我打算信守承諾,於是問扎西要了一隻小鴿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抓在手上,然後踩著晚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後是我長長的影子。
小傢伙早就在門口等我了,長髮齊肩而下,恣意又灑脫,一臉自信的神采。
「小鴿子呢?」小傢伙仰起臉問我。
我把鴿子慢慢交到她手裡,她興奮地跳起來,一溜煙就跑回家了。
此時,當空有一輪殘月,恰似溫柔,看上去好像剛剛切下的半個檸檬片。推門而入的時候,我想人生就像月缺月圓,到底沒有十分圓滿的,伏案繼續寫作,平時感覺冷颼颼的房間,此刻也好像不太冷了,或許,心由境生,大概是我的心境又一次得到短暫的昇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