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接風

文/小令 插圖/國泰

等老闆去牽機車。租車行的停車棚地上,胡攤著好多塊黑色的地墊,看到有眼睛,才發現全都是黑狗。顯然因結紮而腫胖到像腳踏墊般,把自己亂扔在地,難以起身動彈。

我接過機車鑰匙,問老闆為什麼都養黑狗。黑狗生黑狗啊。老闆說得有道理。一隻還能自行走動的黑狗,搖著尾巴靠近,彷彿好奇又像例行公事,我乖乖站著讓黑狗用鼻子檢查,整個人還浸泡在剛下火車的體感中。

想多花點時間挑選安全帽,讓身體移動的時速達到八十之前,先吸飽台東的空氣,透過嗅覺引導全身的細胞,啟動大腦的深層記憶,如此,就能召喚出另一副專屬於台東使用的身體。

不論搭乘的是莒光或自強或其他,站在台東的月台,總會有撲鼻的柴油味,我穿越看不見的柴油,穿出大廳旁的出口閘門,一秒跌進台東的空氣中,讓鼻子去接住我,或也可以說,用鼻子幫自己接風。

我還不認識台東的山,山總是會送來許多風,風傳遞的訊息都細微成氣味。我說不出話來,只能一直吸氣,確定不會漏掉任何隱密的思念。我回不了任何訊息,只能一直大口嘆氣,像要把內在的所有煩惱都氣化成空無後,用力呼出去。

山送來的味道,不只植物、草或樹,或森林的植被混合成的氣味分子,更重要的是土,果園的、稻田的土,近海的、濕地的土,總之,是各式各樣的土壤與地貌,試圖具像化的遊戲,譬如山我的身體,或海我的心。

終於選好帽子,騎上車子,猛拉箏線般強烈撲鼻而來的,是肥料的氣味;其中,再熟悉不過且掩不住日月,會不時瀰漫又隱現的,是雞屎味。中華路二段的兩旁,依舊還有田。騎離火車站,往市區的沿途,都可見劃地

圈起長型寬敞的界圍,圍住的滿是雜草,字牌上寫著有售有租。

綿延無盡的中華路二段上,常有機會聞到燒墾或焚草的濃煙,較多時候,都是入夜才會發現田裡有餘煙,或近傍晚的時候,才見到燒草。

到台東的這天,濕氣重,又焚風,空氣極悶,機車迎著的或許不單是晚風,更可能是自己的熱流,頭髮早已黏結成片,掌心甚至可以搓出仙丹。

放身體騎車到入夜,晚上的山彷彿隱於台東之外,空氣中的風,是陣陣的氣味夾帶海的複雜,酸腐或發酵,每一陣風的起落、行止,都有更遠的浪感,在後方的空氣中調動。

不知從哪裡出現了一隻黑狗,在沙灘的近海處;對狗而言,我也一樣,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而我們也會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時候,各自離開。

夜晚的沙灘上,同時倒臥著等級上好的漂流檜木碎片,也橫躺著一隻尚未分解完的羊屍。燒焦的是時間,新鮮的也是;我眷戀地嗅聞,身體像風箏,拉著一條氣味的箏線,遠遠近近地在台東市區裡,四處收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