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想念的他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他把桂圓蛋糕給了我之後就匆匆離開,緊皺眉頭,聲音沙啞,如漥水在艷陽底下乾枯,我摸不著那巨變的痕跡。他則說,感冒快好的時候總會如此,然而另一位同事說,怎麼和我不一樣,我感冒快來時總是喉嚨先發難。

望向他空蕩蕩的座位,我有滿滿記憶。

 

他喜歡與人分享心事與家族史。過往,我的工作總被文字湮沒,在所有的靜默中學習做一隻沒有發情期的昆蟲,然而我的沉默被他的初來乍到打破,猶如一顆石塊丟入了我這平靜無淪的池塘,池塘上的藍綠藻驚天動地散了開來,偏巧起了個隱約的漩渦,健談的光透了進來,直達我的心底。

每早,他約我要不要到對面的便利商店買杯拿鐵,疫情緊的時候,他總是拿手機幫我順掃入境商店的記錄。若無平日絮叨、夾雜玩笑,他總樂於和我分享,諸如身心健康最重要,多曬太陽多運動是好的,連簡單樸質的散步都能抖掉人事繁雜與渾身的憂慮。他祝福我的感情空窗能有伴侶闖入,然而去年我向他提及某人的時候,他則說社經地位、想法的差距太大,會不會不妥?頓時我的蠢白轉為澄黃稻穗。

他建議我無論學習外語多麼艱困,還是可以每天堅持閱讀而不放棄,下班追劇也能追上一輩子,填補所有的空白在這世上何其容易(或許也何其難),於是總把畫過重點的英文雜誌給我,他說資源要共享,二手書是環保物。我感激接收,打開那皺褶處處的紙頁,依循筆記我讀了幾行幾字,那字跡方正整飭、大而圓潤,好似他的為人瀟灑又清曠。

他送我筆、給我便條紙,觀察到我愛堅果就常常塞來一包,有時候是花草茶,有時候是甜點和土司。去年聖誕節,他寫了張聖誕卡片祝福我,字體方方正正,比我的蚯蚓體還中文人,其上感激來到這新職場與我交遊,他將更謙虛學習。

他做過口譯,改過全民英檢複試。工作上展現處女座的勞心瘁力,引領的班級在圖書館書籍的借閱率最高,該繳交的文件總是最齊最速,午休時全班安安靜靜只聞呼吸,至於班級佈置則多有綠色常春藤,悠哉數株佇立於透明玻瓶。

甚且還將珍惜的書籍擺在班級書櫃,任人被課業壓縮喘不過氣的空隙中撿拾文字的智慧。至於餐點則常如一日,曾說:每天吃羹湯、乾麵,我也不會覺得乏味。穿搭則變幻四射,為了面試考生、家長座談會,總可以西裝筆挺,花襯衫重出江湖,我喜歡他身型的獷壯,那有榕樹的威嚴。有時渾身運動裝束,像是剛跑完百米的選手從操場出閘而來,他笑稱那是晏起怕趕不及上班所以隨便抓一服裝往身上套。有時紅褲,有時迷彩T,有時又有粉紫色的外套。

每早一杯拿鐵。談及小時候他的母親最愛泡牛奶給他喝,當年的教育成了現在的習慣,明知牛奶喝得太多不好,含糖易胖,而且打壞了一杯醇厚咖啡給人的抗氧化功效,但何妨,母訓偉大。

何況母親在他口中性情狀似野獸派,有回,他忘記帶走母親手做的便當,母親便打了通電話直上辦公桌,一接起,厲聲斥喝:再也不會做菜給你吃了,辛苦準備的便當你怎麼放在家裡?那年他二十六歲,但母親要氣炸偏就如火電齊發,把他的面子往地上狠拽。而他的個性幾分遺傳自母—敢言、真情畢露,總讓人想起紅樓夢中的晴雯,可愛可喜的傲嬌;相較於我的沉默,罵聲如雷的他們,我矮了半截。

快人快語,愛一個人就直言不諱,畏懼一個人就說,他的直白無瑕使得談厭便是「厭」,說想走避就付諸行動,好似散文家大大方方撬起皮膚,裸露情摯。我永遠只能用崇仰的目光聽他噴吐的針砭,言說一個人的美與惡。

我羨慕他火山之威怒,而羞赧自己如悠悠白雲只帶氤氳水氣(但或許也只是為了維持形象保留口德)。

淨簡的生活是他的嚮往,克制不被物質的慾望綁縛,租屋狹仄,奉行少即多,他遂把陳舊而不再翻閱的書籍賣掉,可又買進最愛的朱天心《擊壤歌》,曾說:我本來就有一本,但我又買了一本珍藏;手邊有兩本,這本借你看。

朱的文字我二十多年前讀過,如今對內文的記憶散落如拼圖,他的借予,讓我在課與課間緊密的夾縫、人與人討論無果的例行會議中,一字字地爬行。這才發現那年輕時讀到的一片歡悅,至今竟見升學的壓迫。

我讀得慢,他則容忍我無限期借閱,我知道所有的閱讀或為了追憶青春走過的痕跡,或為了與他之間能有話題。他翻閱那本書,想念他的小蝦,至於說起白先勇、朱天文總是眉目揚揚,彼此交談,狀似沐浴晨光。

且我真無法贊一詞,記憶模糊於久未觸碰的文本,這是我身為中文人的卑弱,而他則打算運用翻譯的長才將書推介給世界,宛若擁有雄健的雙腿,一腿踩在台灣文學,一腳踏進英文之信達雅,我仰望那光,他卻謙虛說起自小數學成績倒數,關於那片失落的,他全拿來作成中英文輝煌成績的養料,他說這是使然也是必然,不得不的,也惟獨如此,才能成就今日的他。

我每常與之交談,都有同溫層的快慰。問都讀些什麼,否則,為什麼彼此思想相近。然而獲得的答案是:笑而不答。

 

他迷戀植物,熱愛香氛,深信些微的光與水便可使觀葉植物蓬生。然而某天卻將桌上之四五株奉送給他人,有的則給我。細究其因,才知那陣子職場五級地震,命理師建議他:桌面太多植物有礙運勢。他便要我協助照顧,我接捧過一株白心鮮綠的合果芋,他則專注照顧他的唯一。

又後來見他手腕掛上了銀質手環,刻有佛教經文,說是戴此以此保平安。水逆染成煩憂,不過大多時間他給予我的笑語仍是一串串黃鈴般的欒樹花卉。

然而如今位置空蕩蕩的。

 

記得那日他離去後不久,我在辦公室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要我轉接他人,聲音沉穩不露絲毫緊張,我曾想該不會染疫了?可我不敢過問太多,因他若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後來得知確診,得在家休養。辦公室漸如沈船般地默然,曾有的人語似未曾響徹。

然而我的思念為什麼氾濫—聽聞他第一天便嘔吐,食欲懶、頭發暈,喉嚨宛如鉗夾,哭不出聲、喊不出痛與苦,叫天只能在心底叫,想說些心頭煩惡,只能對著螢幕打字,阿,火燒喉嚨,火族的地獄。

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了怕病毒跳染姪兒,便特意避開與小孩子接觸,任憑作為舅舅的思慕迢迢不休。

受苦的人皆為菩薩,有時我想,所謂的他並非他,而是我們。

 

疫病,火燒的地獄,天候、咽喉、黃石公園的火、熱帶雨林的火、北極冰融、超級細菌探頭、北極熊慌張於滅族,獼猴來到了人畜的社會搶食。地獄之火是不是已經盤據在這世間了。

然而在他療養前,我給了一罐喉糖,輕輕涼涼瑞士品牌的薄荷味,我希望那能夠化作情義的餽贈,感謝有他的日子帶給我無數笑語,願早日康復,願我的祈禱讓天使聽聞。化火成酷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