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談炯程 插圖/國泰
這一月我住在九龍半島上,靠近旺角。許是九月末海上潮氣變幻,帶來如同五元硬幣般發亮的新鮮雨滴。第一次在香港等雨停,就在一棵榕樹下,它的根須像繩結般盤著,酥酥地擰開一朵花,傘的外面一派亮白:汽車有了金魚般的鱗片、鰭與尾巴,正拂過來,變作一尾蟬蛻在交通島邊緣,臥著。
香港的雨沒什麼不同,但更急一些,這座城市如同一架巨型投幣機,雨水透過高樓間框型的天空投入這低處的喑啞之中。夜間的雨是屬靈的,我總覺得,只有聽過一個地方的夜雨,人才能真正了解這個地方。聽雨是一种既私密又公共的體驗,雨水夾帶著夜的碎片降臨,浸入城市的皮膚,也悄悄濡濕我們的耳蝸。但我們要說到夜嗎?這樣一個過於豐富的能指,被文藝的,太文藝的絮吚包裹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塊過於甜膩的糕點。過去,我們溺于農業生活的夜,四肢灌滿了勞作後的疲倦在樹下納涼。在大陸,我們稱作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地方,其實有某種充滿閒言碎片的日常充塞在其間。
農民們與其關心住在村頭喇叭裡的疫情,不如關心婚喪嫁娶。這裡逐漸成為老年人的聚集地,為了顯示政績刷得煞白的牆似乎也在雨中顯得皺巴巴,像出過汗的狗舌頭一般,盈滿院子的犬吠會尖利些,而這裡的時間黏稠,故它們總是為生人的到來興奮到聒躁,在鄉下,狗是沒有年齡的,被打狗隊打死、毒死,走失,或者莫名地死去後,總會不知從哪戶人家後院的草堆裡冒出一條新的取代它,然後是一樣的聒躁,一樣的濕稻草做的窩,一樣叮叮當當的鐵鏈,一樣地淋雨。農業的夜晚,以犬吠為引,緩緩在雨水中泡開,像一枚尖尖的茶葉。
有雨的夜晚,大抵與無雨之夜不同。乾燥的夜,各種聲音攪拌在一起,像和一塊沒有加水的麵團。這時,我就會聽到香港的聲音,帶著城市生活特有的熾熱的刮擦聲,那還是屬於白天的聲音,匆忙而不耐:隔壁孩子們與父母的爭吵、穿過牆板、門板,變得單調的電視的嗡聲,老嫗的咳嗽,他們是像散在電路板裡的電一樣,浸到牆體裡,當我踏到這八十年代風格的瓷地板,我感到我與整棟樓,與這被填在一個又一個方框裡的人生有著古怪的聯絡感。既然我們生活在一種絕對的無關係中,但當我聽到樓上洗澡時的脈脈水流聲,我仿佛窺見上班族們那帶著粼粼波光的閒暇。那樣的日子就像在注滿水的浴缸裡,放著一只漏電的手電筒,透過它傳出一些危險的銀色水光在天花板上如橘絲般展開。它們只是白天的一個小小複本,我們用滿手台燈光挖開黑夜,在這裡延續我們的欲望、疲勞與失敗。
但有雨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電話粥聽不見,斤斤計較的車輪聲聽不見,支支吾吾的紅綠燈的聲音也聽不見。這裡只有一種絕對的能指,絕對的隱喻,那就是雨。那時,我們只需要關心雨,那把我們反鎖在室內的雨。雨製造出了我們對「室外」的意識,並啟發我們去渴望它。長久以來,我不也是在為「室外」所引誘麼?被承認,即使是被一些僵屍般的價值觀接受,就是發明一種「室內」,一種關乎安全的政治。這大概是寫作者需要面對的最大的誘惑:因為他們太汲汲於獨占一個巨大的聲音,像鐵屑一樣紛紛撲到那架收音機裡,他們以為只要緊貼著它疙疙瘩瘩的鐵皮,它裡面蘊藏的噪音就是他們的聲音了罷。但我有自己的聲音,我有我自己的雨水,我的雨水是絕無目的的,它這麼頑固地下著,只是為了向孕育它的烏雲證明自己的歡樂。